老妻反駁他:“老爺這話妾身不贊同。老爺不是常說,人品端方是好,但也不可太過方正,否則難以在官場上立足。就是老爺自己,不鉆營能做到巡撫位置?當初在京城到處鉆,只愁沒門路,要看人臉色。之前老爺看上梁心銘,賞識他才學只是其一,最重要的還不是看王家大少爺對他另眼相待,有這樣座師當靠山,稍稍提攜,憑他的能耐發達是遲早的事。這一番打算倒好,可惜人家已經娶妻了。李家二少爺雖比不上梁心銘有才,家世上卻勝過他。李家和左相、王家、牛將軍、嚴家都有親,根基深厚,人脈廣泛。這樣的人家你還挑揀嫌棄,哪里再找好的去?”
林巡撫一個沒留神,被老妻揭了老底,不由惱羞成怒,想是年紀大了,平日在家中含飴弄孫的,貪圖天倫之樂,把那威嚴收斂不少,以至于妻子竟不怕他了。
他拍桌道:“婦人之見!你只瞧他家世好,卻不想想凡事都有利有弊。家世好人脈廣固然是好事,然一旦有事也會受連累。我看中梁心銘非是為了他有靠山,而是因為他不僅人品才學都好,處事能力還強。這種人,不需要靠山將來也能出人頭地。只看他在毒老虎一案中的巧妙應對,便可看出他的手段。他又重情義,當日鄉試時,他頭場出了貢院,便以自己的名聲和前程為抵押,在賣首飾的鋪子那為妻子賒了一發簪,放榜時書字一幅作賠。后來他果然得了皇上青眼。如今他寫給掌柜的那幅字,人家出到二百兩銀子那掌柜的還不肯賣呢。——這事已成為徽州城的美談。”
二百兩是當時的價,自從梁心銘中了狀元,又得皇上下旨要她修路,那幅字的價格一路飆升,現今有人出到八百兩了。非是她字寫的多好,而是她的身價漲了。
然她的身價再漲,若現寫一副字,也賣不上這么高的價,當日那幅字之所以能一路飆升,乃是因為世人喜歡收藏古物的心理。梁心銘人未作古,但那段感情作古了。當日才出貢院時,她尚未高中解元,兩袖清風,押上自己的前程和名聲,以兩文錢的價格買了一根梅花簪送給妻子。患難夫妻,這份情義多難得,早已傳為佳話。如今梁心銘發達了,花再多的銀子為妻子置辦好的頭面,又怎能抵得上這一根梅花簪呢?相應的,那一幅字也跟著水漲船高。若她隨便再另寫一幅,怎比得上這一幅字背后蘊含的動人故事?
當日那賣簪子的老漢也深知這道理,任憑別人出多少銀子,他只捂住不肯賣,只說這是梁狀元勉力他子孫的。別人也不敢強買他的。梁心銘正平步青云呢,若知道有人奪了她的字,還為難這老漢,那人能得好下場?
此是題外話,且說林巡撫。
林夫人聽了老爺的話,搶道:“梁心銘再好,不已經娶妻了嗎?你總不能把女兒送人家做妾,那也要人家肯納才成。聽說他對媳婦情深義重,是不納妾的!”
林巡撫很生氣,并非因為錯過了梁心銘這個好女婿,而是說不過老妻,難以拒絕李家的親事。他本能地不喜李荊山,又說不上李荊山哪里不好,純粹直覺而已。
也是他不夠堅定,老妻說,李荊山會做人,處事平穩,有這樣的親家幫襯,對他只有好處。最后他便讓步了。小女兒嫁過去后,李荊山夫婦確實待她很好,女兒和女婿小夫妻感情也好,成親好幾年,女婿居然沒納妾,添了一兒一女,日子和美,他也漸漸放松了對李荊山的戒備。
如今王亨問起,他除了后悔,那真是心苦口也苦。
他又不能說半句李荊山不好,一來這人行事四平八穩,沒甚么讓人說的;二來女兒嫁在李家,他能眼看著李家破家嗎?三來,他就是想撇清,也要有實據,總不能平白地誣陷李荊山,王亨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因此幾點,他只能實話實說。
李荊山到底大偽似真、大奸似忠,還是真君子,只憑王亨去查罷了,他相信王亨能查清楚。
他便道:“李大人為人行事最穩妥的,官聲也好…”
他細細說起有關李荊山的點滴,并舉例說:前年徽州府的官倉有個缺,小女兒受婆婆娘家人所托,來找他,要為婆婆娘家侄兒謀那個差事。他見那人做事很誠實,便順水推舟答應了,想賣個人情給李親家。結果李荊山反拒絕了,說不能讓他為難,并向他舉薦了另一個妥當人。
說實話,那時候他也疑惑,難道他以前真是小人之心,錯看了李荊山?其實這人并不奸猾。
王亨深深地看著林巡撫不語。
林巡撫被他看得心底發毛。
梁心銘很同情地看著林巡撫,能做到一方大員,這也是個厲害人物,竟被李荊山利用,可見李荊山的心機之深。
那個妥當人,其實是反賊的心腹。
李荊山先故意讓妻子出面,求小兒媳去找林巡撫。等林巡撫要送親家這人情,他卻義正言辭地拒絕,另舉薦了他人。林巡撫感動之余,不免放松了警惕,何況李荊山舉薦的那人的確行事穩妥,明面上看不出問題來。
李荊山此舉,是借林巡撫之手在官倉里安插內應,為牛將軍以陳糧調換新糧提供了機會,讓反賊毫不費力地囤積糧草,若出了問題,卻絲毫牽連不到他的身上。——因為人是林巡撫選的,李荊山不過是舉薦而已。
李荊山一向小心謹慎,絕不留把柄給人,但凡這類事,都是讓與他不相干的人去做,若出了事,他頂多落個“識人不明”的責任,而不會深陷其中。
但是,洪流掀了岳父的老底。
李荊山和王瑾成為親家,很有緣分:李荊山的大女兒去黃山游玩,路上不幸馬車出事,正好被王瑾的小兒子王諒救了。——王諒是王亨的八堂叔。這李姑娘有些才貌,是個極為靈動的人兒,后來的事便順理成章了。當初,林巡撫答應李家的親事,也有看在這門親的份上。
李荊山幾個子女,嫁娶都費了心思:和左相是姻親,和王家是姻親,和林巡撫是姻親,和嚴家是姻親。這些人家,有的家世顯赫,有的家世豪富,還有的在地方上有實權,他一個出身平庸、才學平庸的人,短短十來年,便牽起好大一張網,仕途順遂,平步青云。
最后一門姻親就是洪家。
洪家也并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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