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金秋,初十,徽州府城。
夕陽已經落到蒼茫的青山背后,卻遲遲不肯沉下去,將橘紅色的余輝從山巒影線后迸射出來,天邊瑰麗如畫。
漁梁街,整條街道都是用清一色的卵石鋪就,形似魚鱗,又稱“漁鱗街”,是徽商外出往返的必經之路,也是官員們進出的必經之路。漁梁街有許多岔道通往河邊,窄窄的青石板,沿著石階漸次而下,就到了漁梁壩。
街道兩邊的民居,多是青磚灰瓦馬頭墻,黑白輝映,錯落有致。大宅門內的屋宇更見精致奢華,飛檐出甍,回廊掛落,雕梁畫窗…處處都有木雕、石雕和磚雕,宏偉壯觀!
城東南貢院,正舉行鄉試。
此刻,第一場即將結束。
貢院門口許多人等候。
時間一到,煎熬了三日的考生們便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出號房,無不滿臉倦色。梁心銘頭扎灰布巾,身穿青灰長袍,腰束布帶,身材修長,俊面如玉。一字橫眉下,杏眼偏長,接近橄欖形,在長睫毛籠罩下,眼中黑濛濛深邃迷離;鼻梁秀氣挺直,鼻頭圓潤,下面紅唇遮貝齒。
清朗朗俊雅少年,溫潤潤如玉書生!
他舉目向貢院門口看去,一眼看見擠在人群前面嬌小玲瓏的少婦,頭上包著塊藍花布巾,身前靠著兩三歲的小女孩,正伸頭對這邊張望,不禁一笑,加快腳步走過去。
李惠娘見別人都衣皺發亂、氣色萎靡,唯有梁心銘清清爽爽、步履從容,好像不是在號房里煎熬了三日,而是閑逛回來了,不禁自豪地笑了,不用問也知他考得好。
到跟前,梁心銘先笑問:“等多久了?”然后將手中提籃交給李惠娘,俯身將小朝云抱起來,親昵地碰了碰女兒的小臉,朝云甜甜地叫“爹爹。”用手圈住他脖子。
李惠娘喜悅地笑道:“才來。”
其實她們母女早來了。
梁心銘道:“走吧。”
一家三口便上了街道。
其他應試的考生們都羨慕嫉妒地看著梁心銘:三天考下來,還能保持這般從容,不是草包就是胸有成竹,梁心銘的氣質,怎么看也不似草包,那就說明考的很好了。
唉,人比人,氣死!
不過太累了,他們連嫉妒也有心無力,當下有錢的坐馬車,窮困的邁雙腳,都匆匆往家趕,明天還要接著考呢。
梁心銘其實也累。
他又不是鐵打的身子,在號房熬了三日,怎會一點不累呢?單說不能安穩睡覺,就夠受的了。不過他善于調節自己,越是累越要放松心情,垮臉塌肩就能好受了?
他放慢腳步,看向街道兩旁。
若是平常,街旁的鋪面都要關門了,小販也該回家了,可這不是貢院在舉行鄉試嗎,來來往往的人多,做買賣的正要趁散場的時候再做一波生意呢,所以很熱鬧。
賣小吃的尤其多。
小朝云眼巴巴地瞅著。
李惠娘緊緊扯著梁心銘衣袖,小聲道:“飯已經做好了,我還殺了一只雞。快走吧,什么也不用買。”
她深知梁心銘的脾性,見他左顧右盼,生怕他給女兒買吃的。在她看來,完全沒必要,他們也沒那個閑錢。
梁心銘見小朝云聽了娘親的話,低下頭去摳手指,仿佛羞愧自己剛才的張望,再不看那些食物攤子,明亮的眼神一黯,腳下一轉,來到烤燒餅攤子前,道:“來一個燒餅。”
攤主笑呵呵道:“好。一個燒餅!”用竹夾子夾了一個燒餅,裝在紙袋內,遞給梁心銘,“兩文錢。”
這燒餅又名蟹殼黃燒餅,烤得黃燦燦的,餡兒是由梅干菜和肉丁調成,外皮撒滿芝麻,層層酥脆,內中鮮香,口味匯集了香、甜、辣、酥,脆,是徽州府有名的點心。
李惠娘阻止不及,神色淡然地掏出兩文錢付了。夫君已經開口了,當著人,她是不會駁回的。
小朝云捧著還熱乎乎的燒餅,歡喜的小臉紅艷艷的。
梁心銘微微一笑,柔聲叮囑道:“小心些吃,別撒一身。”
小朝云懂事地說道:“回家吃。”那樣就可以用碗接住了。
梁心銘點點頭,抱著她又來到隔壁攤子上。
李惠娘跟過來一看,這攤子是賣女子頭花、發釵、耳墜等物品,雖然比不得正經銀樓的貴重,那也不是一兩文錢的買賣。她十分著急,不知梁心銘又要做什么。難道要給女兒買頭花?根本用不著啊,朝云才多大呀!
攤主是個老漢,見他們來了,忙道:“這位公子想給媳婦買什么樣的首飾?別看老漢這攤子小,可是祖傳的手藝。咱們小戶人家本錢小,開不起銀樓,才擺攤賣的;要是有本錢,就這些東西、這些個式樣,擱在銀樓里就不是這個價了。”他一邊說,一邊揮手虛劃過琳瑯滿目的飾品。
李惠娘搶先道:“嗯,老伯的東西瞧著是很好。都怎么賣的呢?”她想著,不買也不能露怯,問問行情,夸人家幾句才自然;若連看也不敢看,也太小家子氣了。
老漢精神一振,忙一一為她解說:這簪子怎么賣,那個發釵怎么賣,頭花又怎么賣…
梁心銘單手抱著女兒,另一只手拿起一根簪頭雕著三朵梅花和兩個花苞的銀簪,問老漢:“這個怎么賣?”
老漢忙道:“這個雖然小巧,做起來可費工夫了。看多精致,都是祖傳的手藝。才要八百文。”
李惠娘瞅梁心銘。
她裝不下去了。
買不起啊,問也白問。
梁心銘像沒看見她眼光一樣,輕咳一聲,俊目注視著老漢道:“老伯把這攤子擺在貢院門口,也想粘帶些福氣給兒孫吧?在下是應考的秀才。老伯瞧瞧,在下可像有出息的人?君子不打誑語,實話告訴老伯:在下沒那么多錢,又想買這簪子送給賢妻,謝她為我操持家務、養育女兒。若老伯肯降價賣給在下,等放榜之日,在下若中了好名次,會親手寫一副字送給老伯,勉力府上子孫。”
一席話說得老漢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他。
李惠娘也心抽抽:還能這么還價買東西?雖然有點無恥,可是總比中舉后收受各方來賀要情真意切。再說,梁心銘的字現在不值錢,若是中了解元,可就值錢了。說起來,這老伯也不算吃虧,還占了便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