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地“嗯”了一聲,秦素竭力忽略心頭的那一絲異樣,又問:“還有旁的么?”
李玄度向她一笑,道:“還有一些。”
聽得此言,秦素便安靜了下來,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可是,李玄度卻像是突然失聲了似的,說罷了那四個字,便是良久的沉默。
兩個人無言而行,在他們身后,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了并排的四行腳印。
秦素深深吐納了幾息。
下著雪的空氣,寒冷而且干燥,吸入心肺時,微有種刺刺的疼。
她耐著性子等著李玄度出聲。
也或許,她其實也是歡喜著這樣悠然的漫步與安靜的,所以才不愿出聲,這其中的界限,秦素并不能分清。
兩個人仿若真正的文人踏雪一般,無聲地相攜而行,直到轉到了樹林的另一側,李玄度的語聲方才傳了過來,仍舊是一如往常的平靜無波:“想必阿素已然知道,薛中丞即將離開平城了。”
秦素的確收到了這個消息,也知道漢安鄉侯與周家只怕同時要倒霉了。
“沔陽周氏的手伸到了江陽郡,漢安鄉侯與周氏暗中勾連,薛中丞如今已經拿到了實證,周氏這一次怕是難辭其咎。”李玄度說道。
秦素聞言,面上便浮起了一個笑意:“我也是這樣想的。以薛家大郎君的手段,周氏就算勉強能扛得住,只怕也要掉一層皮,而漢安鄉侯則是絕對討不了好去的。”
“這倒也未必。”李玄度負起了兩手說道,語氣很是篤定。
秦素微驚,抬頭看向李玄度問:“李郎何出此言?”
此案分明頗為重大,前世時薛允衍沒拿到鐵證,所以不了了之,可這一世在秦素的幫助下,他提前拿到了諸多證據,可謂勝券在握,況且,為了保證萬無一失,秦素在最后一封贈言里,甚至還將漢安鄉侯族中的一件陰私事也抖了出來,目的就是要把范家給壓制住。
可李玄度此刻卻說,沔陽周氏與漢安鄉侯皆不會有大礙,這豈不是令秦素的謀劃盡皆落空?
李玄度淡淡地道:“我只是猜的。以我看來,此案雖牽涉甚廣,案子本身亦稱得上嚴重,卻壞在了一點。”他停頓了片刻,望向秦素的視線很是意味深長:“便是時機不對。”
時機不對?
這又是什么意思?
秦素有點糊涂了。
這案子還有什么時機可言?前世今生不都是發生在這個時間段的么?
她微斂雙眸,腦海中飛快地思忖著,將各種情形盡皆推算了一遍。
驀地,一個念頭倏然閃過,快得她幾乎抓不住。
那個瞬間,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整個人更是如墜谷底。
她想到了一件事。
這一刻,她終于明白李玄度所謂的時機指的是什么了,心中直是五味雜陳。
她抬頭看向他,眉間壓抑著一絲苦澀,問道:“李郎所說的這個時機,莫非是指…那兩起刺殺?”
“是。”李玄度簡短地道,面色十分凝重,“據我的人從大都傳來的消息,貴國陛下,似是有意起復桓氏。”
他的語聲難得地有了起伏,似含了些許感慨:“桓氏之于大陳,便如巨石之于孤崖,說是有半壁之勢亦不為過,尤其是當今大陳的皇帝,比之先帝文韜武略,實是差之遠矣。如此境地下,阿素以為,貴國陛下會對任何一個成氣候的士族動手么?”
秦素怔怔地聽著,陣陣失望如潮水般涌來,幾乎將她淹沒。
她想要否定他的說法,可在心底里,她卻比誰都明白,李玄度說得沒錯。
“與桓氏相比,占田復除案又算得了什么?”清弦似的語聲仍在不斷傳來,字字句句如同冰棱,敲得秦素心底冰涼:“所以我以為,只要沔陽周氏與漢安鄉侯拿出足夠的悔過之意,再將占田與假冒復除的佃客盡數吐出,此案也就結了。”
言至此,他轉眸看向秦素,眸底有著一絲深意:“為君之難,便難在用人。說句大不敬的話,貴國陛下在用人之事上,委實有些糊涂。”
豈止糊涂,簡直就是混賬。
秦素眼眸低垂,臉色十分難看。
她確實沒想到這一點。而只要想到了這一點,便不難理解上一世的占田復除案,為何會雷聲大雨點小了。
她果然還是眼界不夠高,竟將桓家給忘得一干二凈。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雖然過得平靜,但在中元十四年時,卻發生了一件大事:陳趙兩國于邊境交戰,陳國大敗,府兵精銳損失近半。
便是因為吃了這一場大敗仗,中元帝才動了要重新啟用桓氏的念頭,緊接著便有了李樹堂冒死上表之事。
此刻回頭再想,秦素不禁懷疑,當年薛允衍耗費近一年的時間查證占田復除案,果真便沒取得一點進展么?以薛允衍鐵面郎君的秉性,他真的會無功而返?
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前世時,就算沒有秦素的幫助,薛允衍其實也已經將案子全部查清,證據也都收集齊了,而中元帝卻根本不愿意多問?
一念及此,秦素心底的苦澀幾乎漫溢而出。
她委實太過天真了,滿以為只需將重要的證據交給薛允衍,便能夠牢牢套住漢安鄉侯等人,趕走秦家門前的一頭惡狼,卻根本沒想到,此案再重,也重不過中元帝對桓氏的猜忌之心。
這個案子,注定不會有結果。
前世是因為那一場大敗,這一世,卻是因為發生了兩場震動三國的刺殺。
為了對付即將回京的桓家,中元帝必須拉攏住一切可以拉攏的力量,與之抗衡。
再退一步說,就算沒有刺殺事件,沔陽周氏與漢安鄉侯也都因占田復除一案而被重罰,甚至官職也被罷免。然而,只消中元十四年陳國大敗,中元帝也必定會將周氏重新扶起來,對抗桓氏。趁此東風,漢安鄉侯也必定能夠重整旗鼓,再復興盛。
也就是說,在這件事上,秦素所有一切的努力,幾乎都是徒勞。
之所以說是幾乎,卻是因為她終究還是做對了一件事,便是將漢安鄉侯的一樁大把柄,交給了薛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