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過后,天氣便一日日地冷了下來。
大都城的秋色早已經由濃轉薄,玄都觀中楓林染醉、飛霞流丹的盛景,終究為日漸枯瑟的冬意所覆蓋。唯百楓林中的楓葉倒還余著幾許鮮色,遠遠望去,那山峰的峰腰處似是被人潑下了幾痕碧血,莽莽蒼山間橫出些許靡艷,有一種決然的凜冽,將漫山蕭瑟也點綴得鮮活起來。
今年的玄都觀,并不似往年游人如織,即便楓葉最盛之時,也沒有多少賞楓的游客,較之往昔冷清了許多。除了上山進香的香客,便是一派門可羅雀的景象。
而進了內三城后,這種冷清的氛圍便越發濃厚,及至到了皇城,冷清便迅速地蛻變成了冷寂,那高大的紅磚圍墻下,每隔上三五步便有一個帶刀護衛,標槍般地佇立于道旁,一個個面色沉冷、刀劍出鞘,肅殺與壓抑縈繞在每個角落。
發生在三個多月前的那場刺殺,余波仍未散盡,禁宮的守衛也沒有半分松懈,甚至比刺殺剛發生時的守衛還要嚴密。
太子殿下郭元洲,此刻正安寧地立在禁宮最深處的壽成殿門外,靜候著父皇的召見。
他風姿韶秀,相貌溫雅,神態間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沖淡,這讓他顯示出了超出于同齡人的沉穩。
他淡然地立在那里,遠處玄都峰的絕艷風物,近處嚴陣以待的侍衛,瞧在他的眼中,就像是與這殿門外枯立的那兩排楊樹沒什么不同。
夾著寒意的風自四面八方涌來,鼓蕩著郭元洲的玄錦衣袖,而他卻站得很穩,斂眉垂目,如同老僧入定,仿佛已經與周遭的景物融在了一處。除了被風拂動的發絲與衣擺之外,他的身體始終維持著一種極為合宜的姿態:腰背挺直,然神情卻謙恭;氣勢沉凝,卻又不乏年輕人的朝氣。
在這位太子殿下的身上,似乎是融合了許多不同的氣質,而每一樣都是恰到好處。便如這立在殿外守候的動作,經由他做來,便能既令人感覺到一代儲君隱約的魄力,又不乏為人子、為人臣的恭順與謙遜。
總而言之,僅從外表看來,郭元洲確實是一位合格的儲君,他的每一個神情、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地合乎規范,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來。
殿門處忽然傳來了腳步聲,隨后便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黃門,兩手揣在衣袖中,快步從壽成殿里走了出來。
郭元洲精神一振,轉過頭去看著那個小黃門。
那個小黃門步幅緊湊,行動處衣袖帶風,直到快步走到郭元洲的面前行禮時,他衣衫下擺處的折紋仍舊動蕩不息。
“參見殿下。”他依照最標準的禁宮禮節躬下了身子,語聲微帶著些喘息,顯是一路走得急。
“免。”郭元洲抬了抬手,神情淡而溫和,眼中含了一絲隱約的期盼。
那小黃門并不敢直身,仍舊躬著身子,口齒清晰地說道:“陛下說了,大朝會后有些不舒服,想先歇著,請殿下回去,明日再來。”
小黃門清亮的語聲如同一條直線,毫無情緒地拋向了郭元洲的耳畔。
郭元洲沒有任何猶豫地便應道:“是,謹遵父皇之命。”說罷這話,他又抬起頭看向小黃門,面上是恰到好處的關切:“你回去替本宮傳句話,就說本宮恭請父皇圣安。”
小黃門應諾一聲,躬身退去了一旁。
郭元洲轉身面朝殿門的方向,跪伏于地,在殿門外完成了人臣覲見君王時的全套禮節,方才徐步退至階前。
階下便是太子儀仗,約摸有二十余人,人數并不太多。雖然是在宮內行走,不必擺太大的排場,但該守的規矩還是得守著,縱然郭元洲認為他不帶儀仗過來請安,更能夠顯示誠意,可惜,到底他還是要守著規矩,否則又要被諫官們說“輕狂”了。
行走在寬闊的白石宮道上,郭元洲的神情仍舊是沖淡與溫和的,眉眼間是宜于一切場合的平靜。
宮道橫平豎直,沒那么多彎彎繞,除了御花園里還有幾處些曲徑通幽的奇景外,這所皇宮里的每一道欄桿、每一個轉角,都顯示出了一種光明正大的氣勢,似是藏不下任何陰謀詭計。
然而誰知道呢?
這世上多的是表里不一的人,也多的是表里不一的事,越是華麗的外表底下掩藏著的人或事,通常也越是不堪入目。
郭元洲的神情淡極了,即便盯著他細瞧,那雙平靜的眼睛里也只有溫和,平淡得讓人能夠瞬間忽略它的深不見底。
太子儀仗出現,宮人跪避,宮道旁不時可見匆忙伏地的宮人,他們如同被西風吹得倒伏的野草,在太子殿下的身側矮下去了半截。
由這條宮道出去轉西,又是一條同樣平直的宮道,道旁的楊樹也是同樣地排成兩列,如果是不熟悉皇宮的人,僅是走在這樣的路上,也會覺得茫然。因為,這些宮道幾乎一模一樣,連道旁獸頭石柱的數量,也是完全相同。
直到這條宮道走到頭又轉了個彎,來到了一處十字路口,郭元洲面上的神情才有了些許變化。
“韓忠,去瞧瞧幾位皇兄。”他溫和地說道,說話的對象是走在他身后數步遠的一名年老的內侍。
那個叫韓忠的內侍聞言,沉默地躬了躬身,隨后打了個手勢。四個穿著不同等級宮服的小內侍得了指令,離開了大隊人馬,飛快地往西側的岔路口跑去。
郭元洲略停了步子,回首看向韓忠,面上的笑容很是親切:“韓忠,你說這一次,幾位皇兄會不會見本宮?”
韓忠躬了躬身,蒼老平直的語聲略帶著幾分尖細:“諸殿下乃是千金之軀,賤庶不敢妄自揣測。”
推得很干凈的回答。
郭元洲的唇邊蘊著笑意,盯著韓忠瞧了好一會。
韓忠的腰彎得很深,臉低低地垂向地面,從郭元洲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見對方的束發錦幞,以及幞頭下露出的灰白的發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