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東陵先生座下之大弟子,郎君喚我無名便是。”屏風后,溫潤的語聲傳了起來,拉回了杜光武的思緒。
他循聲看去,卻見那屏風后映出兩個身影,一坐一立。立著的那個似是個小僮,坐著的那個,身形…頗偉岸。
他微有些訝然,然神情卻仍舊半分未動,含笑點頭:“是,無名先生。”語聲恭謹,態度亦磊落,“不知先生約我至此,有何事?”
不遮不掩,直入主題。
秦素忍不住想要嘆氣。
蕭繼珣若有杜光武一半沉穩,她也不會轉手其父蕭公望了。
她心下喟嘆著,遂端起一旁的茶盞,奉至滿頭大汗的阿鬼手邊,在他耳邊快速而輕聲地說了幾句話。
從屏風外看去,這動作就像是小僮給主人殷勤捧茶、絮語問安一般,并無異樣。
事實上,杜光武根本就沒往他們這個方向看。
這便是士族子弟的教養了。
主人既設了屏風,便是不欲直接面見。身為客人,自當尊從主人的意愿,就算多露出一分的好奇,亦是失禮。
身為陳國七大郡望之一的杜氏,雖行事狠戾,然對族中子弟的教養,卻是絕不敢有絲毫懈怠的。
此時秦素已經說完了話,便直起了身,仍舊束手立于一邊,阿鬼清了清嗓子,慢慢地道:“今日約郎君前來,是師尊之意。師尊有一問,郎君…可愿沖天一飛?”
溫潤的語聲,似被夏風拂得更加柔和,在房間里輕輕而來,又沓然而去。
杜光武面無異色,端著茶盞的手穩穩地,連頭發絲都沒動上一動。
若是蕭繼珣在此,此刻想必已然要變臉了。
然,杜光武便是杜光武,不是蕭二郎那等徒有其表的草包,而是數年后靠著自己的軍功,一拳一腳打出了天下,生生逼得杜驍騎也不敢妄動的杜氏四郎。
即便在最危險的逆境中,在四面哀歌之下,這位杜四郎亦能強著一口氣,硬是告病不奉入京之詔,最后更是憑借手中的一支精兵,令得中元帝手足無措。
杜氏多出狠戾之輩,此言不虛。
這位杜四郎的狠戾,全都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一個對自己都敢狠得下手的人,其心智之堅,又豈是蕭繼珣這等風流子可比?
然而,秦素如今的希望卻是,這位杜四郎的那一身狠勁,能夠分出一些,用在別人的身上。
房間里安靜了片刻,杜光武擱下茶盞,中規中矩的臉上一派淡然:“男兒之志,不外鴻鵠或鯤鵬,吾,亦不能免俗。”
很標準的回答,且,亦很謹慎。
想必,他是做好了被人設局的準備,連個話縫都不會漏出去半分的。
“好。”屏風后傳來了一聲簡短的回應,旋即,便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似是筆墨之聲。
杜光武垂下了眼睛,神情幾乎是刻板的。
簡直無懈可擊。
秦素越是觀察,便越有這種感覺。
她的眼睛彎了起來。
春風得意的杜家庶三子,那前世時接替呂時行頂下廣陵守將一職的杜光遠,他一定想不到,他的對手,不是他的那兩個虎視眈眈的嫡兄,而是眼前這最不起眼、與他同為庶出的四郎——杜光武吧?
有了杜光武在前,杜光遠想要如前世一般,順利接任廣陵守將,為他的庶母何氏以及其母族江陽郡何家帶來榮光,這個愿望,恐怕難以實現了。
畢竟,那個何氏得以上位,可是很用了些下三濫的手段的。
事實上,只要她姓何,只要她是何都尉的親姊,秦素就無論如何也要將杜光遠拉下馬來。
自然,有杜光武這個精明堅忍的郎君在前,秦素所做的,不過是提供一、兩個消息而已。
至于接下來的事情,她只需等著便好。
她側眸看了看伏案假作寫字的阿鬼,眸中笑意更甚。
為了安排好今日之事,她可是頗費了些心思的,東陵先生座下大弟子無名,便是她為自己安排的新身份,至于阿鬼,則是用來混淆旁人視線的。
時間緩緩流逝,杜光武不焦不躁地候在屏風外。
沒過多久,便見那屏風后走出來個褐布衫褲的小僮,手里捧著一個毫無特色的信封,低頭奉上。
“此乃師尊令我記下并轉交的贈言,請郎君收好。”溫潤的語聲在屏風后響了起來。
杜光武離座而起,雙手接過信封。
那送信的小僮極為恭謹,頭垂得低低地,送完了信便原路退了下去,從頭到尾,杜光武只能看見對方烏黑的發頂。
不過,他的注意力也并不在這小僮身上。
捧著信封,看著那上頭頗為熟悉的字跡,杜光武的呼吸,略有一些急促。
東陵先生的贈言,又是關乎他的未來的,就算他在杜家是最不起眼的庶子,被那整個家族的人打壓、欺辱乃至于迫害,此刻的他,亦不免心潮起伏。
“師尊最后還有一言,贈予郎君。”屏風后的語聲再度響起,溫潤清和,直若春時好風。
杜光武躬身,語聲仍是淡且平:“請先生賜教。”
看著屏風外那個恭敬的身影,阿鬼的全身都在冒著熱汗。
這一身長衫已經很讓人別扭了,更何況,他還要一句一句地去背秦素教的話,此刻能夠強忍著不去抓頭發、抹額角、扭身子,已經是極好的表現了。
他咽了口唾沫,說出了秦素交代的最后一句話:“師尊言道,郎君此生,唯一句可勉:‘當借力時且借力’。請郎君勿忘。”
幾乎是咬著舌頭說完了這句話,阿鬼無聲地呼了口氣。
這般文縐縐的話語,就算秦素現教他現背,也是拗口得不行,他說起來十分費力。
“謹尊先生教導。”杜光武向著屏風后那個端坐著的身影躬身一揖。
阿鬼已經完全坐不住了。
就算再是無知,他也知道,外頭的那位,定是哪戶大族的郎君,而他不過是一介庶民罷了,卻被那郎君一而再、再而三地行禮致謝,若不是秦素就在他身旁站著,他這會早一蹦八丈高地跳起來,能逃多遠逃多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