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了李隼,薛允衡立時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投射在他身上,語聲難得地有些急迫:“去看過了?”他問,雪白的衣袂隨語聲輕晃,似月華重出東山,輕攏在他的身上。
李隼看了薛允衍一眼,見他并無表示,便向薛允衡躬了躬身:“稟侍郎,去看過了,呂家已是一片平地,房舍俱皆成了廢墟,所幸如今無人居住,否則只怕…”
他的話并未說完,躬了躬身,便退去了一旁。
廊前階下,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東陵野老贈言,果然大有深意。
薛允衡的臉上劃過了一絲陰晦,眸子里的光彩卻漸漸明亮。這神情很是矛盾,似是他正被兩種情緒拉扯著,復雜難言。
“如此。”薛允衡似是自語,轉首去看薛允衍,清幽的眸子里似有烈焰炙烤:“長兄,你可信了?”
薛允衍看了他一眼。
那一刻,他淡墨般的眉舒舒地展于眉弓之上,茶晶色的眸子里似漾過一層水光。
“我信。”他言簡意賅地說道,抬袖捋了捋鬢邊散落的發絲,步下了石階,淡而遠的語聲亦隨步響起:“沛雨園中,一切可好?”
“稟中丞,都好,呂老夫人及呂將軍夫人皆無恙。呂城門侯說,無論如何,呂氏闔族皆要謝中丞救命之恩。”李隼回道。
如果不是薛允衍接了人來沛雨園,上京城中的呂氏族眾,只怕活不下幾個。
這個人情,他算是結結實實地賣給了呂氏。
居于上京的呂氏族人,除了呂時行的老母外,另還有其嫡妻并膝下一雙兒女。如今的呂氏,除呂時行官居四品外,便只剩一個呂時敏在仕,這呂時敏乃是呂時行的庶弟,如今任著上京城門侯,是七品芝麻小官,與呂時行的關系據說并不大好。
呂家報信的管事其實很早便來了,據說來時形容凄慘,鞋子都跑掉了一只,一身的衣裳襤褸不堪,身上還有血跡。
薛允衍派出李隼等人去呂家查探,卻是在余震平息之后的事。天災降臨,他并沒有讓自己的手下冒生命危險的打算,因此,他們這邊得來的確切消息,反倒遲了好些。
薛允衍眉淡眸遠,似有怡然之色,走了幾步便停了下來,抬手撣了撣袍袖,灰色的袖風掀動著夜色,似是連燭光都被攪得動了動。
一直立在廊下抱著燈籠發抖的阿堵,忽然間便福至心靈,立刻站直了身子,看向了薛允衡。
“那個,郎君…”他期期艾艾地喚了一聲,一面又不安地瞄了一眼前頭那個一身灰袍的背影。
雖然大郎君沒對他說半個字,可他就是弄懂了對方的意思。大郎君往這兒這么一站,這是在招呼他這個小廝,叫他挑燈籠上前照路。
可是,他阿堵又不是大郎君的小廝,薛允衡若不發話,他總不好自作主張跟過去。
在這一刻,阿堵決定忽視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
他其實有點害怕。
比起沉默寡言的大郎君,他寧肯去跟自家郎君吵架。
薛允衡重重地“哼”了一聲,長眉挑起,眸中閃過一絲嘲謔,轉首望著薛允衍,笑問:“長兄又要借用我的小廝?”
不緊不慢地吐出這幾個字,他便施施然地往前行了幾步,回首向阿堵抬了抬下巴。
阿堵抱著燈籠打了個抖。
這是叫他跟著大郎君去了。
可是,他真的好想留下來啊。
方才那一陣地動山搖,他是生生被震下了榻,又生生被薛允衡提著脖領子揪出屋門的。
出了門他就沒站住,一直癱軟在地上半天動彈不得。
那地面晃得人根本就立不住腳,他甚至還抱住了薛允衡的一條腿,用以保持平衡。
那時候他就在心里發了誓,這輩子他阿堵都要好生服侍郎君,再也不跟郎君吵架,什么都聽郎君的吩咐。
可是,現在他又后悔了。
郎君居然就這么把他借出去了,還是借給這位鐵面大郎君。
他一點也不想跟著大郎君。
他敢斷定,如果方才地動之時他在大郎君的身旁,別說借條腿給他抱了,就算房子震塌了,他阿堵橫死當場,大郎君的眉毛都不會動一動。
阿堵心中悲憤交加,好像薛允衍白白看著他死在眼前的情形,真的發生了一般。
可是,此時此刻,望著那道蒼遠如山岳的背影,那一句“我不想去”,他怎么也不敢說出口。
無奈地翻了個堪比白紙的大白眼,阿堵噘著嘴,拖著仍在發軟的兩只腳,一步一挨地跟了過去。
李隼斜了他一眼。
這小廝的白眼翻得可真有水平,他都擔心那眼珠子卡在眼眶上下不來了。
好在,一俟靠近薛允衍,阿堵便飛快地將眼皮落了下來,黑黑的兩丸子眼珠子,在那眶子里東晃西轉,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落在了眶子正中,低下了頭。
“走罷。”身旁傳來了熟悉的語聲,清悅悠然,閑逸如山風掠耳。
阿堵回悲作喜,一雙牛眼蓄了兩泡淚,感動地看向身旁的薛允衡。
原來郎君也跟著一起去,太好了!有郎君在,大郎君再怎么樣,也會拿擋在前頭的郎君出氣的。
阿堵歡喜地應諾了一聲,便屁顛顛地跑去前頭做挑燈小廝去了。
薛允衡挑眉看了看他,心中暫且記了他一筆,復又斂下衣袖,儀態灑然地行至薛允衍身邊,雪白的袍擺被晨風鼓動,語聲淡然:“一起罷。”
薛允衍側眸看了看他,微微頷首,兄弟二人聯袂前行。
蒼茫的夜空襯著他們的身影,灰袍空遠,白衣清朗,似月逐云、云滿天,水墨潑灑出來的一般,難描難畫。
“一姓生,一國興,何解?”薛允衡直視著前方跳躍的一團暖光,那是他的首席小廝,此刻正雀躍地打著燈籠走在前頭。
薛允衍淺墨般的長眉,微微一軒。
“何解?”他淡淡地道,語聲平靜無痕,“既云天下,則此姓,即天下。”
薛允衡嗤笑一聲,面上漾起了幾許玩味:“東陵先生可真敢說啊,卻不知又是何處天機?”語罷勾了勾唇,睇了薛允衍一眼:“那封信你沒留著罷?趁早燒了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