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似一匹上好的素紗,流瀉出滿地的銀輝。
這樣的夜晚,總會叫人生出些許愁緒。
傅彭守在角門外頭,望了望墻影之外的遍地月色,心中有些恍惚。
直至此刻,他仍有種做夢的感覺。
半年前,他還只是一個叫做阿福的秦府仆役,每日做著繁瑣而無聊的活計,看著主人的臉色過日子。
出身獵戶的他,對這種身家性命皆操于他人之手的感覺,并不喜歡。
然而,亂世之中,命運不由人,誰叫他的家鄉遭了大災,他們夫妻二人連飯都吃不飽,只得自賣自身,入了豪門為仆。
他本以為,他的一生,還有他子子孫孫的一生,也就是這樣了,一輩子聽命于人,人要你生,便生;人要你死,便死。
可是,他卻再也不曾想到,他最后的一任小主人,卻給他指明了另一條道路。
縱然艱險困難,縱然這一路走得膽戰心驚,可是,那條路卻終究帶著他來到了上京,來到了這比青州繁華百倍的陳國第二大城,讓他成為了垣樓茶館的東家。
縱然商戶地位低賤,卻也好過在別人的胯下討命。
這其間的分別,傅彭越是在上京待得久,感覺便越是清晰。
他知道,這一切皆是他的小主人——秦府六娘秦素——親手賜予的。
而從垣樓越來越好的生意,以及秦素提前交代他張貼的那張“微之曰”告示所帶來的轟動來看,他已經隱約地感覺到,秦素此舉背后,有著他難以想象的用意。
而越是如此,他對秦素便越有了一種敬畏。
紫微斗數的精妙與卓絕,他是深有體會的。
比如江東的戰事,比如那個生了三胞胎的商戶,還有那戶人家里的那棵老李樹,三月間真的開了十七朵花,不多不少,恰是單數。
這些,皆出自秦素所學之紫微斗數。
傅彭抑制住狂跳的心,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他知道,他的后半生已然改變了,而那只撥弄他命運的手,亦提前一步算到了今晚的情形,安排了此刻的會面。
算一算,他與秦素已有半年不曾見過了,卻不知他曾經的小主人,如今是什么樣?
傅彭有些悵然,又有些不安,抬頭看了看頭頂的彎月。
離著約定的時辰尚早,可他終究有些不放心,便提前守在了此處。
他心中正自七上八下地,驀地,卻聽那角門之處,傳來了一點極小的響動。
那聲音十分之細微,若非他一直蹲守在旁邊,可能還聽不到。
傅彭心中一凜,伏好身形,凝目看去。卻見那角門無聲地被人推開了,一個纖弱的身影輕盈地跨出角門,出現在了墻角的陰影處,略略低了身子,不知在做什么。
傅彭睜大了眼睛,仔細辯認著那個身影,一時間連呼吸都屏住了。
那身影此時已經轉過了臉,屈起指節輕敲著旁邊的磚墻:三次一停,五次一停。
正是此前約好的暗號。
“女郎!”傅彭抑住滿心的激動,壓低聲音喚道。
秦素聞聲,長長地松了口氣。
傅彭居然真的在!
她張口輕喚了一聲“傅叔”,忽覺喉頭微哽,一股酸楚漫上了眼眶,眼角很快便濕了。
她知道她不該如此軟弱,可是,此時此刻,她有些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
直到現在她才肯承認,她的心,始終都是提著的。
在秦府時,她禁止自己去想不好的結果,她堅信她為阿妥夫妻所做的安排,絕不會出錯。
而當她的所有設想真于此際實現,她才覺得后怕,亦才會去想,這世上的一切算計,有時都敵不過天意。
這一世,老天終于站在了她這一邊。
她止不住地全身輕顫。
她做成了!
她精心謀劃的一切,居然真的成功了!
秦素握緊了拳頭,將涌上來的情緒強壓了下去,隨后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將這口氣呼出體外。
她的確該好生松口氣。
傅彭在此,便表明上京的情形,應該如她所料。
亦即是說,第一份微之曰已經貼出來,雖不知效果如何,然只要貼出了第一張,事情便成功了一大半。
她穩了穩心神,這才趨前幾步,來到了傅彭的面前,向他啟齒一笑。
“你在便好。”她以極輕的聲音說道,心中充滿了真誠的感激。
傅彭呆立原地,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少女。
夜風拂過月華,他曾經的小主人衣袖翻飛,身上沐了零星的幾道月光,一行一止,仿若仙人。
看著這熟悉的身影,傅彭的眼角竟有些微濕。
若非親身經歷,他再也不敢相信,他夫妻二人身之所寄,便在這瘦小而纖細的身影上。而這個只有十三歲的女郎,憑著一已之長,竟謀下了如此大事,直是叫人既畏且佩。
按下滿腹的情緒,他上前幾步躬身見禮,卻是一語不發。
秦素的面容隱在高墻的陰影下,虛扶了一把,復又以極輕的語聲道:“辛苦了。”
傅彭連忙搖頭遜謝,旋即又想起此處極黑,他的動作秦素應該看不見,便將聲音壓到最低,恭聲道:“不辛苦。”
簡短地寒暄罷,二人皆知曉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遂沉默了下來,傅彭便在前引路,秦素在后跟著,兩個人皆是將身子隱在墻下的陰影處,無聲而快速地往前走去。
約莫走了約有三、四十步,卻見墻邊又有一道角門,傅彭推開虛掩的門扇,向秦素招了招手。
秦素飛快地四顧一番,發覺這角門離著李家別院只有一道高墻,竟是近鄰之居。
她心下極是滿意,也不多言,閃身進了院中,傅彭立時將門關嚴,引了秦素往前走去。
到得此時,秦素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亦有余暇四處打量。
這間院子亦是三進,比李家別院小了好些,修建得倒還算精美。院子四處皆點了精致的絳紗燈籠,一路可見花木掩映,甚至還能聽見流水潺潺之聲,似是引了活水,至于仆役等人,卻是一個未見。
“人都遣走了,女郎放心。”似是察知秦素在想什么,傅彭輕聲說道。
“多謝傅叔安排周全。”到了此處,秦素已是完全地放了心,便又往四下看了看,笑著贊道:“這院子真真小巧精致。”
傅彭恭聲道:“托女郎的福,女郎神機妙算,常人如何能及。”
秦素此前種種安排布置,竟是萬無一失,可笑他夫妻二人一路擔驚受怕,卻是有驚無險,無論上山、進城還是開茶樓,皆是十分順利。
秦素聞言,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