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先生所慮者,便是程家的現狀。
程家如今已不復當年門客盈百、侍衛近千的盛景,那十來個人手只能用來做更重要的事,旁的便再也無力施為了。
沉默如寒寂夜色,籠罩在了房間里。
程廷楨立于這滿室的黑暗中,整個人亦像是被夜色吞噬了一般,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孤寂。
劉先生凝目看著他,面上露出了幾許蕭然,旋即無聲地嘆了口氣。
接下來他要說的事,于程家而言,又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雖然他已有了應對之策,然那計策亦是行險,程廷楨未必會用。
心下思忖著,劉先生轉首往房門處看了看,見那幾名小廝離得極遠,他便拿起案上的火石,借著去燭臺點燭之機,輕聲語道:“另有一極密之事,需得稟報郎中令。”
程廷楨“唔”了一聲,似是打起了些精神,撩袍向一旁的扶手椅坐了,語聲淡淡地道:“請先生說來。”
劉先生打著火石,點亮了燭臺上的一枝紅燭,那細若蚊蚋的語聲,亦傳入了程廷楨的耳中:“我從秦家那里打聽來一個消息,秦家似是要出錢,與何家聯辦族學。”
程廷楨聞言一怔,旋即霍然起身,渾身的氣息瞬間冰冷。
“消息可確實?”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劉先生,平靜的臉上已是陰云密布,再不復方才的沉著與從容。
“郎中令勿急。此事并未查明,如今只是一個傳言罷了。”劉先生低聲道,將火石擱在了一邊。
房間里比方才明亮了許多,然而,程廷楨的面色卻沉得像能擰出水來。
“秦家豪富,左大郎真是找了個好娘子。”他冷聲說道,面上有青氣一閃而過。
到底還是輸了一著。
而在心底里他亦知曉,他無可奈何。
就算他尋到了左思曠內宅不穩的錯處,把這件事捅了出去,亦敵不過秦、何兩家聯辦族學。與之相比,這些私德小事又算得上什么?族學才是一個家族興盛的根本,更是一族榮耀的體現,這一份功勞,可是程家萬萬搶不去的。
他怔怔地望著那案上紅燭,面上的青氣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惆悵與惘然。
程家想要往上走,便只能托賴于何家。可是程家的家底卻不及秦家多矣,辦族學所需何止千金?程家如今只能勉強算是不窮,一時間又往哪里去籌這許多錢?
一念及此,他只覺滿心蕭索、苦澀盈懷,仰首長嘆了一聲,黯然道:“非吾智不足,終究力不歹。奈何,奈何。”
若論機巧智謀,他自忖絕不輸予左思曠,叵奈左思曠有一個強有力的妻族,而他的妻族還不如他,兩相比較,強弱立現,這叫他如何不自哀?
劉先生聞言,面上便顯出些許沉吟來,靜默了一會,方沉聲道:“郎中令不必如此,我這里還有一個消息,雖是不大確切,仆倒覺得這是一個機會。”
程廷楨一聽此話,精神微微一振,望向劉先生道:“還望先生教我。”
劉先生連忙躬身道“不敢”,隨后方壓低了聲音,低聲道:“自那日被左思曠半途打亂計劃后,我便一直派了人手盯住秦家。那秦家如今已然快要淪落為商戶,我總以為,商戶的錯處最是好捉。不過,盯了近半個月,錯處雖未盯到,我的人倒報過來了一個消息,說是秦家探得一處極好的黏土之地,便在漢嘉郡黃柏陂,他家有意明年在那里開窯燒瓷。”
程廷楨靜靜地聽著,聽到此處,面上的振奮便淡了下去,失望的神情一閃而過:“先生說的機會,便是這個消息么?”
劉先生點了點頭,又低聲道:“我知道郎中令在想什么。想那秦家本就開著瓷窯,如今不過是多開幾家罷了,并不出奇。可是,我卻打聽到秦家之前換了個新的瓷窯匠師,被換下來的那匠師姓吳,據說是犯了些事,被那秦家將事情捅去了行內,如今無一家瓷窯愿意雇請他,正是坐吃山空。自那日落石之事后,我便一直叫人打聽秦家的事,那個吳匠師,如今我已經請了過來。”
“匠師?”程廷楨不由自主地重復道,一雙臥蠶眉聚攏于眉心,含了幾許疑惑:“先生請他來作甚?我們又不是要開窯…”
他說到這里忽然便止住了,一雙眼睛在燭火下漸漸地泛出光來,看向劉先生道:“先生的意思莫不是…”
劉先生重重點頭道:“正是。此前我找了吳匠師來,本意是想從他口中挖些消息,如今看來,這人又有了另一重用處。”
言至此節,他語聲微頓,似是要留出時間讓程廷楨想明其中關竅,過了一會方又言道:“郎中令請想,那黃柏陂既有上好黏土,恰巧我們手里又有了一位經驗極富的匠師,若是能將這兩樣一并攥在手里,為何我們不能也去開窯廠?若是果真燒出好瓷,強于那秦家瓷品,與何家聯辦族學一事,也可能就輪不到秦家出錢、左家出頭了。”
頓了一頓,他又說道:“再退一步說,即便我們不開窯廠,亦可派幾人先行去黃柏陂,將那處黏土地或買下、或破壞,或干脆放了風聲出去,引來別家與秦家相爭,亦可暫時阻一阻秦家。此外,我們還可以往漢安鄉侯府那里遞個消息,若是范家知曉何家竟想拋開他們,自辦族學,此事則又是另一個走向了。”
這一番話似是為程廷楨打開了一扇窗,讓他看到了另一種景象,他的心跳得快了起來。
劉先生又道:“依仆之見,仍舊是以自開窯廠為易。畢竟程家如今也需另辟他路,尋些富足之法。我亦曾向吳匠師打聽過燒窯諸事,據他所說,燒瓷開窯,本身花費并不大,最重者還是土質,其次便是熟練的工匠。郎中令,如今我們二者合一,未必不可一搏。”
這幾句話極具鼓動性,程廷楨的神情漸漸松動,一雙眸子在燭光下越來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