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煙仙子全程蹙著眉頭,聽拂梧大師把遇到盧悅的事,全說一遍。
他們的二十一年,在那孩子那里,其實只過了二十一天,這事雖然匪夷所思,當初她卻也遇到過相似的秘境。
只是…
流煙仙子忽略不了,盧悅見到谷令則時,那全力克制想要避開的樣子。
而徒弟心思細膩,顯然也感應到了,笑著走開時,她好像都聽到了她心碎的聲音。
這二十一年,谷令則一直在多方尋找盧悅,現在這樣…
“大師發現她心境出問題后,是因為她是道門子弟,所以…只是疏導,而并未點破嗎?”
流煙想了想,還是先請教這位佛門大能。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這么省事,拂梧微微一笑,“佛門典語,大都有避世之意,盧悅…情況特殊,在心境出問題后,我若當面開導,也不是不可以,不過…”
說到這里,她擰了擰眉,“我想流煙你也曾聽說,她少時與我佛門很有一段緣份,就是谷令則…求援各方的時候,選擇的也是佛門。
她們的命理…,我曾與安若寺的幾位師兄算過,三次…,就出了三次不同的結果。”
所以,她才會如此束手束腳。
當變數太多的時候,一旦她再介入,引發的后果,拂梧覺得,她可能承受不住。
流煙仙子聽明白了,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洛夕兒單獨跟她說,谷令則在心性上的某一執拗,以及盧悅的害怕后,她還真想到了一個傳說。
當初,她能一路順風順水地飛升仙界,其實得到過兩位圣女,或者更多圣女的幫助。
只是…
她們從未現于她的面前,聆聽天地之意,守護那方大地,是她們的責任。
因為她們的那份責任感,這么多年,她才能守住這三千城。
雖然古巫族已經消亡,可是溶于萬族之后,轉世的她們,可能還在三千界域流轉。
谷令則和盧悅…
流煙仙子揉了揉眉心,“佛家的因果,也許果在前,因在后,從不拘泥一個現世果,我說的對嗎?”
“不錯!”拂梧的目光閃了閃。
“其實,不止盧悅的心性有問題,谷令則同樣。”
流煙仙子飲一口滿是苦澀的茶,“在她們身上,我…好像看到一個神往以久的故人。”
“…”拂梧靜靜等著流煙說古。
修仙也好,修佛也好,兩者與天爭壽,其實俱是逆天而行。
只不過,修佛者在順中逆,修仙者,大都在逆中逆。
這也注定了,修仙者心性出差錯的可能,遠勝于修佛者。
流煙仙子以一己之力,從無到有地建下三千城,庇護曾經的三千界域,當年在仙界很多人看來,是吃力不討好,是愚不可及。
大家亦曾私下猜測,她表面溫和之下,其實掩蓋的是一顆非常執拗的心。
后來,他們看到了紫電、人屠子、昌意、欒織、年初一…
三千城的人,雖然各有不同,但執拗于守護的心,卻好像從不曾更改過。
這一點,在盧悅等新一輩三千城飛升的修士身上,看得再次明顯。
都說佛家跳出五行外,但三千界域飛升的帚木、青蓮等,也一樣執著于守護二字。哪怕他們已經在佛門,對三千城的關心,卻從始至終都沒有更改過。
“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曾經的三千界域,有最為強大的古巫族和古蠻族,他們對外宣稱是神的子嗣。古蠻守護在天道最缺的木府,古巫…古巫祖殿在傳說中,是神的遺跡,其十二部的圣女,常在那里聆聽天地之意。”
“…”拂梧的眉頭忍不住跳了跳。
“所以,當絕影大人挾裹域外饞風肆虐三千界域的時候,此二族擋在了最前沿。”
流煙仙子覺得茶比酒難喝,只是外人面前,她無法放縱自己,“三千界域的萬族時代,被絕影終結,古巫的十二圣女以身祭天。”
說到這里,她嘆了一口氣,“原本故事應該結束,可是絕影卻化去了域外饞風的本質,奪舍大荒金冠,隱在幕后,再掀滅世之戰。
我飛升的時候,古蠻…已久不出世,從后來的情況看,他們可能早在外界不知道的時候,就被域外饞風的絕影大人按在木府中滅族。
不過…
在這之前,我的修行能那般順利,實是得到新一代古巫圣女的幾番相幫。
她們…
早就查覺不對,布置種種后手的同時,亦不停地扶持有望飛升的修士。”
“她們…”拂梧奇怪,“為什么不自己…”
流煙仙子搖頭,“三千界域為新生世界,天道自古不全,一直以來,都不曾有人飛升,直到…直到…”
說到這里,流煙仙子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站了起來。
三千界域的飛升修士,只從她這一代始。
雖然她之前四個人,全隕落于飛升不久,但…,撐下三千城的,一直到現在,還是她這一輩,而不論是她,還是紫電、紀長明等,全與當年的古巫族有些交結。
“…對不起,我失態了。”
流煙仙子坐下的時候,已經不知道如何繼續了,她的腦子有些亂。
“無事,”拂梧隱在袖中的手,卻已經在捏算她知道的三千界域飛升修士了,“你只需要跟我說,盧悅和谷令則讓你想起了古巫中的何人就可。”
能讓流煙如此堅持地守著三千城,庇護三千界域,她已經猜到是古巫的十二圣女做了什么。
神的子嗣是什么?
拂梧其實有很多聯想。
“…古巫九部圣女與其妹曾是雙生之體。”
流煙仙子嘆口氣,“只是其父族母族不和,一對姐妹由老仆照顧長大,待查到是雙胎互流體質之后,又被父族母族爭搶,最后牽扯面很大,算計頗多,她妹妹隕落于外。
傳說,她利用雙胎之間的感應,闖進九幽,生生地把她妹妹又帶了回來,溫養于神魂之中,最后…成了一只眼睛。”
“…”拂梧沒想到,會聽到這樣極端的故事。
“她成為圣女站穩腳跟之后,先滅父族,再毀母族,待到二者全滅,她又調轉槍頭,直指當初所有牽扯到她們姐妹的另三部,逼得另外三部圣女,一連處置了四位長老,六個涉事家族。”
流煙仙子看向拂梧,“大師雖然收了盧悅為徒,可還不知其身世吧?她的母親是個凡人,父親為修仙家族旁支中的旁支,在世俗凡城當了一國國師。
為了得到家族供給的修仙資源,其父把自己變成了一匹種馬,生下無數孩兒,谷令則與盧悅的母親,真說起來,只是下面人獻上的美人。
其父谷正蕃是個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人,曾親手把自己的女兒,送與別人當鼎爐。
其母生下一對女孩兒后,日夜憂心,只怕女兒又被國師賣了,再加上盧悅生來六指,她便撿了侍女生下的死胎為兒,盧悅送給了侍女。”
這樣?
拂梧的眉頭忍不住跳了跳。
徒弟性子驕傲,知道真相,只怕是不會原諒父母的。
“谷令則查出極優的冰靈根后,一家人搬去了國師府,其家族對她的供給很是豐富。”
流煙仙子飲下一口冷冰冰的茶,徒弟洛夕兒哪怕在事隔多年后,跟她轉述這些,都忍不住地唏噓,“據說由此引發其他兄弟姐妹的忌恨,明里暗里的打壓無處不在,甚至盧悅做為侍女,為護谷令則,都被打斷過兩根肋骨。”
侍女?
拂梧真是吃驚。
把女兒送人就送人好了,何必讓她成為另一個女兒的侍女?
“谷令則一夜長大,她用她的修仙資質,明里暗里地暗示其父,只要她有本事,就一定會孝敬他,助他進階,正好其所在靈墟宗長老,遴選弟子,就帶走了九歲的她。
而谷家也因她得利,只余盧悅在國師府當侍女。
但少了谷令則的幫忙,其母自顧無暇,盧悅常被人欺負,十一歲那年,被人傷了腿后,誰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當機立斷,帶著養母離開了國師府。”
“干得漂亮!”拂梧一掌擊在旁邊的茶幾上。
流煙仙子瞥了她一眼,“可是很快,谷令則進階煉氣八層,雙生互流的體質,暴在其師花散面前,谷家全力尋找盧悅,你知道,最后盧悅是怎么做的嗎?”
“不認!”
“她確實沒認,反而帶著養母,加入了逍遙門,成為逍遙殘劍峰須磨的親傳弟子。”流煙仙子嘆口氣,“這中間還發生了很多事,其父所在的灑水國,為正魔邊界,靈墟宗因為對方的勢大,再加路遠,放棄了灑水國,高層算計的時候,誰都沒給谷正蕃發信,甚至連其宗家,也沒管他。”
“…”拂梧忍不住擰了擰眉。
“她們的父親在其宗家有個外號,叫無骨蟲,修煉到煉氣七層,連二階妖獸,都不曾打死過兩頭。
不過,他雖戰力不行,智力卻非同一般,發現魔門的監視后,他先后派出了國師府中的數個孩兒,讓他們幫忙轉移了視線,自己偷著跑了。”
什么?
拂梧的眉頭攏在了一起。
“國師府里…,無一人得活。事后,谷正蕃與谷家族長親去逍遙,想要認回盧悅,被她當著逍遙掌門的面,狠狠甩了一巴掌。”
“打得好!”拂梧眼中殺機一閃,“她師父有給她撐腰吧?”
“其師須磨又是另外一個故事,盧悅雖是她的各位師伯教導長大,須磨卻也是個非常護短的人。”
若不是那一個個護短的人,盧悅也養不出那樣的性子。
“歸藏界有一秘地,名一線天,五百多年才能一開,盧悅在里面采了四顆壽元果,被谷家看上,谷家要求盧悅回饋家族。”
流煙仙子吐了一口氣,“盧悅當場叛家,剔骨還血。”
拂梧摸摸鼻子,這是她徒弟能干得出來的,那樣的家族,太讓人惡心。
“事后,谷家把谷令則早就帶到靈墟的親母帶去,要讓盧悅殺了出氣…”
流煙仙子一樁樁一件件地數著,直到盧悅從墮魔海出,用天劫打殺親父止,“在這個故事里,大師覺不覺得,她們姐妹與…那位圣女有些相像?”
拂梧的眉頭,深深地攏在了一起,“在回答你之前,我有另一件事,想要問你。”
“你說。”
“盧悅睡著也能修煉的功法,出自三千界域哪位高人之手?”
睡著也能修煉的功法?
“應該…是古巫族。”說出這話時,流煙仙子其實也有很多猜測。
就像紫電當初拼命尋找上古雷宗一般,他覺得三千界域,是當年古仙大戰分離出去的戰場碎片,它們在宇宙星空之中相互影響,另外形成了小世界。
而古巫自稱神的血脈,其實是曾經的古仙人,留下了某些后手。
這些事,當年她不太信,可是當盧悅是功德修士,而飛淵是鯤鵬神獸的時候,流煙仙子其實信了。
“此功法…叫什么名字?”
“叫…”
“慢!”拂梧又迅速止住,“我們寫。”
她在手心上寫字,流煙仙子呆了片刻后,也在自己的左手心寫上兩個字。
然后,二人同時伸手。
離夢、天醒各現二人手心。
看到不同的兩個字,拂梧也不知是松氣好,還是…
“離夢和天醒,是古巫兩位圣女的傳承名號。”
流煙仙子這樣說,“盧悅后來被絕影大人追殺,被他帶到古巫獵場,在那里救下當初被古巫族用特別禁錮法寶,保下命來的離夢圣女。”
拂梧已經確定了心中所想,“那…那位圣女離夢…最后…”
“為了木府天道的圓滿,”流煙仙子垂了垂了眸,“她…自我獻祭了。”
“…”拂梧震驚!
“這也是我和盧悅當初無法拒絕陰尊約戰的主因。”
流煙仙子嘆口氣,“三千界域的天道圓滿,是我們一代又一代人的希望。”仙盟以萬仙相助,哪怕明知陰尊的恐怖,她和盧悅也只能硬著頭皮答應。
看到親姐谷令則那抹受傷,卻又極力掩飾的神情,盧悅心中亦是狠狠地揪了一下。
命運可能在輪轉,可是她們每一世,都是獨立的個體,如果她不憤早夭,不憤成為姐姐的眼睛,那姐姐又是以何種心態,一世世地…
站在天幸圖前半晌,盧悅終于還是回頭。
“咚咚!”她敲響了谷令則的門。
“滾!”
盧悅再敲門的手一頓,“是我!姐,你把門打開。”
“…”谷令則一下子跳了起來。
吱呀!
房門開時,二人的眼睛相視到一處,好一會,都各自無言。
不遠處,傳來洛夕兒訓戒下面執事的聲音,才把她們驚醒。
“不是說要去天幸圖里,看時雨前輩嗎?”谷令則很快打疊精神,側身讓她進去。
“我想了想,應該…更想你。”
谷令則:“…”
“對不起,我…我是被一件事,嚇著了。”盧悅環視一桌一幾兩蒲團,幾乎沒有裝飾的房間,“你…你怎么不在家里放點東西?”
谷令則看了看自己的房間,“我回來的時候少,殿內另有休息室,平時修煉,有時間就在天幸圖里,沒時間,就在休息室打坐。”
她沒問妹妹,被什么事嚇著了,如果她愿意說,她就聽著,不愿意說,她也徒呼奈何。
盧悅坐到木塌一邊的蒲團上,摸出兩個酒杯,一壺靈酒,給各自滿上,“有人跟我說,九幽冥眼,是閻王之眼。”
“…”谷令則的心頭跳了跳,端起酒杯一口悶下,道:“我有沒有告訴你,其實我的眼睛,除了能引發人的心魔,還可能殺人?”
盧悅搖頭,她們雖然在一起在三千城很長一段時間,可之前她的眼睛不便,而姐姐又忙,就算有交流,很多事,也只流于表面。
“靈墟宗滅門后,我記起了一些不該被記起的東西,同時,我也發現,眼睛的不對…,對大人用了幾次后,我的神魂虛弱得緊。”谷令則拿過酒葫蘆,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后來,發現你的不對,我就再也不敢用了。”
她直視妹妹的眼睛,“盧悅,你相信我,九幽冥眼,我真的沒有亂用過。”
“我相信!”盧悅迅速點頭,上天決定了誰是她的親人,雖然她們彼此之間,各有磨難,卻從沒有無視對方的生死。
“你們在外面,找了我二十一年,我…其實只過了二十一天。”盧悅吸吸鼻子,“我親眼看著一群早就死了無數無數年,連骨頭渣子都沒了的人,以為自己活著,他們活在魔障里,活在諾言時,活在那個永遠也沒有未來的世界。”
“…”谷令則的眼睛稍稍瞪大。
盧悅抖著手,給自己倒下一口酒,“在那個沒有陽光,沒有月光,沒有星光的世界,他們…其實都跟我們一樣是鮮活的,連血…連血都是熱的。”
谷令則已經很多年沒看到妹妹哭了,近在咫尺的心,在這一刻,酸酸又脹脹。
只是,她卻沒法伸手去安慰。
妹妹回來,除了看她的眼神不對,精神同樣郁郁,這時候,如果能好好哭一場,可能于她更好。
“是我,打破了那個世界。”盧悅的眼淚噼里啪啦地掉,“花小五伸手,讓我摸她的血是不是熱的,我…我…”
妹妹哽咽說不出話的樣子,讓谷信則大為心痛,此時,她哪里還能不知道盧悅又干了什么傻事?
鬼面幡的前車之鑒在,妹妹一定又以自己的精血和功德助人了。
只是這一次,她在愧疚之中,還有無數的恐懼。
谷令則心念電轉,不能不懷疑,那里的古仙人,跟她說了閻王之眼的某些禁忌。
這眼睛…
她忍不住摸了摸眉心。
“九幽冥眼到最后,會…會傷害你是不是?”
蘇淡水把該打聽的,全都打聽了,沒有一點師妹的消息,只能像以前一樣,無奈地回轉。
只是,她才要回天幸圖,就被沖過來的洛夕兒一把拉住。
“哎呀,你可回來了,盧悅被拂梧前輩帶回來了。”
什么?
蘇淡水大為驚喜,“她在哪呢?”
“嗨!別提了,她的情緒很不對勁,不僅又跟谷令則別扭了,還…”
洛夕兒想了半天,沒找到能貼切形容的詞語,“總之,你去看她就知道了,之前,她避開谷令則,說要到天幸圖里見時雨前輩,結果,她在天幸圖那里,站了好半天,又回去找谷令則了。
你快隨我一起看看去,萬一她們吵起來,我們一人拉一個。”
“…”蘇淡水相當無語,給了她一個白眼后,卻老老實實地跟著。
谷令則為人不錯,雖然自家師妹更好,可她性子別扭,如果真鬧什么矛盾,谷令則難受的時候,她也一定難受著。
只是兩人轉到谷令則的門前,沒發現一點打架后,禁制被波動的痕跡。
“我就說,盧悅輕易不會再跟谷令則鬧脾氣了。”
洛夕兒:“…”她真想強行推門,讓蘇淡水好好看看,她心目中的好師妹現在什么樣。
可惜,她不能這么做。
做為二者的朋友,她比任何人,都盼她們姐妹,沒有隔閡,還是相親相愛。
“拂梧前輩呢?”
蘇淡水可不想讓其他人,看她們倆像傻子似的,呆在人家的門前而不進去,只能無話找話。
“她和我師父說話呢,我是被攆出來的。”
“呵呵!”
“別呵!”洛夕兒沒好氣,“我跟你說真的,拂梧前輩找我師父說話的時候,特別的嚴肅。”
“紀前輩才是盧悅的師父。”蘇淡水不再笑她,卻據理力爭,“就算拂梧前輩,看不上我們逍遙門,談盧悅的事,也應該找紀前輩,再不行,找天地門的幾位前輩也行啊!”
怎么也不會找流煙仙子吧?
“…”洛夕兒揉額,“首先,你可能搞錯了一件事,紀前輩不在三千城,他在外面殺天蝠呢,其次,昌意前輩幾個,也不在三千城。找我師父怎么啦?雖然盧悅和你們都沒拜我師父為師,可她不也一樣的管你們。”
蘇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