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一行人不緊不慢地趕著路,每日走上百八十里,倒也不是十分辛苦。
他們如今離京城越來越近,每日經過的地方,也幾乎都是人煙繁華之地。正值天氣晴好,他們便也有些閑情逸致,放慢了速度,慢慢欣賞沿路景色。若是路過熱鬧的市鎮,遇上些什么有趣的特產,也會買上一點。秦柏和吳少英等人可以拿這些東西去做手信,拜會故交時便可用上;牛氏則是跟虎嬤嬤一起懷念從前往來西北時途經此地的往事;而秦含真與趙陌,就完全是圖有趣、看熱鬧了。
秦含真是回歸到了童年時代,心性也變得幼稚了許多。趙陌卻本來就是個孩子,自從發現了溫家與王家有勾結后,便一直處于神經緊繃狀態,如今總算有了放松機會,便也稍稍回歸了本性。
不過秦柏只是想讓家人稍稍放松一些,并沒打算真的耽誤行程,等大城鎮過了,他們行進速度便又恢復了正常。金象派出人手,快馬趕回京城侯府報信,好讓承恩侯府中眾人能提前做好迎接三房的準備。
如此這般,六天過去了。秦家眾人終于進入了京城地界。此處繁華,又比別處更甚。只是他們僅僅進了順天府范圍,還沒有真正入京城呢。秦柏等人還好,早就見識過;秦含真則是在更繁華的國際大都市里生活過,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只是感到新鮮;其余不曾來過京城的人,便個個成了土包子。
他們往日到了大同,便覺得大同比綏德州城繁華,已經覺得大開眼界;如今到了京城地界,又覺得這里比大同還要繁華,只覺得目不暇接;咋又聽說這還不是京城,京城比這里更繁華更熱鬧些,人人都覺得是天方夜譚,反而不敢信了。
因相處了數月,他們跟吳少英及承恩侯府眾人也熟了,便紛紛私下詢問。吳少英主仆和氣地笑著為他們解說,侯府眾人嘴里答應著,心里卻未免生出幾分得意來,又暗暗鄙夷這三房的土包子,果然是窮鄉僻壤出來的,沒點見識。
秦含真就察覺到春紅臉上露出這種意思來。相比之下,夏青就沉穩多了,一直溫柔和氣地跟青杏說著話,教她些侯門丫環需要學會的規矩禮儀。青杏也十分用心地聽,雖然對窗外的繁華景致一度很感興趣,但她心里清楚夏青教的東西更重要,便只用心謹記夏青的教導。
春紅見狀,便覺得有些沒意思,心里笑話這青杏是個呆子,卻又忍不住要再顯擺顯擺:“青杏,那些規矩你也學了幾日,就是再笨的人,也該記住了。有空還不如多瞧瞧外頭的熱鬧。咱們京城可跟那些鄉下小地方不能比。你若錯過了這樣開眼界的好機會,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有呢。”
夏青忍不住對她說:“春紅姐姐,我正教青杏呢,你何苦來擾我們?”
春紅撇撇嘴:“我也只是為了她好罷了。等回了侯府,她再想出來就難了。不趁著這時候好好開開眼,她還不知道京城有多少好處呢,那可不是她以前待過的小地方能比的!”
青杏忍不住道:“誰說我待過的都是小地方?京城我也來過的。”
春紅才不信:“怎么可能?你一個小丫頭,什么時候來過這里?可別是撒謊吧?”
青杏咬咬唇:“撒謊是小狗!我小時候當真來過,還在這里住過好一陣子呢!”說著面上一黯,“只不過后來搬走了…”
春紅嗤笑:“你以為我會信?你若說你是跟著吳舅爺來的,我還能信幾分。可你居然說是小時候在京城住過幾年?哼,若我問你京中事物,你是不是要拿當時年紀小不記得的理由來搪塞我?”
青杏語塞,咬著唇不說話。
秦含真開口道:“好啦,這有什么好吵的?誰愿意看外頭的景致誰看去,不想看還不行了嗎?京城是很繁華,但這里只是京郊而已,用不著這么大驚小怪的。咱們以后還要在京城待一陣子呢,有的是出門逛街的機會,到時候慢慢見識就行了。春紅,你也不過是偶爾才能出承恩侯府的大門,看到外頭的街道。要論見識廣博,你還未必比得上青杏呢,有什么好得意的呢?我們是西北小地方來的沒錯,但要看不起人,還輪不到你!”
春紅訕訕地說:“三姑娘言重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聽著就是這個意思。”秦含真冷淡地說,“如果不想被人誤會,你就給我閉嘴吧。都快要分別了,我可不想大家鬧得太難堪,以后再見面也是尷尬。”
春紅聞言臉色大變,卻是不敢再開口了。夏青目光一閃,只作不知,繼續低聲與青杏說話。
京郊地界大,他們一日也趕不完路,等到天將黑時,還是停下腳步,在宛平縣里過了一夜,次日又再次往京城進發。因算得今日就要進城,為了保密,秦柏在出發前,就重新分配了今日的馬車。秦含真跟著秦柏、牛氏以及虎嬤嬤坐一車,虎伯騎馬在旁護從;趙陌與吳少英坐一車,由虎勇親自駕車,又有吳少英心腹護衛跟隨;梓哥兒跟他奶娘、夏荷坐一車,其余不變。
這是為了預防眾人進城后,在承恩侯府門前下車時,若是趙陌在三房眾人車中,極有可能被侯府的人注意到。但若他只是跟隨在后,等吳少英下了車,便不會有人多加留意了,他可以直接跟著其他隨從往三房未來的居處去,倒也不必跟承恩侯府所有主人打照面了。等秦柏將事情跟承恩侯夫妻說明白,他再去見禮也不遲,或許就直接省了這一步,也未可知。
趙陌知道秦柏這樣安排,是為了自己的安全著想,便很老實地跟吳少英待在一起。吳少英也是善談之人,見識廣博,學問不俗。與他交談,趙陌覺得自己能學到不少東西。
但秦含真沒了趙陌這位小伙伴,就覺得有些無聊了,只好一邊看著窗外的景致,一邊跟秦柏、牛氏聊天,問些京城風俗等等。忽然瞧見窗外路旁種了許多楊柳,如今正值暮春三月,卻是柳絮漫天飛舞的時節。秦含真一個不小心,被一小團柳絮飛進了車內,在她的小鼻子上輕輕滑過,她就一個噴嚏打出來了。
虎嬤嬤哈哈笑著幫秦含真把車窗簾子放了下來:“姐兒當心,這柳絮四處亂飛,萬一吸進鼻子里,回頭姐兒的喉嚨就該難受了。”
秦含真吸吸鼻子,不解地道:“為什么這路邊種了那么多楊柳?這不是害人嗎?到了春天,滿天都是柳絮,叫人怎么走呀?”
秦柏笑道:“京郊道路旁素來有植柳的習俗。只因此處附近便是十里亭,常人送別親友,多在十里亭處。路旁植柳,便可折柳送行。這是學的古人遺風。”
秦含真笑道:“這里又不是長安城,沒有灞橋,也要來一出灞橋折柳嗎?”
牛氏疑惑:“灞橋是什么?”
秦含真忽覺自己失言,以桑姐兒的年紀,又有“失憶”癥狀,沒理由知道這種典故的。她忙笑著掩飾:“這是之前祖父說過的吧?長安城外就有灞橋,許多詩詞上都有提到。”
秦柏卻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說過了,但他與吳少英談詩論賦的時候也多,偶爾也會教導趙陌些學問,興許是什么時候隨口提到,叫一旁的小孫女聽見了,并不放在心上:“就是西安城外灞河上的一座橋,古人常在那處送別離開西安城的親友,并折下柳枝相贈,取‘柳’字與‘留’字諧音,意為挽留。久而久之,就有了‘灞橋折柳’的典故。”
牛氏恍然大悟,笑道:“這主意倒也不錯,咱們家日后回了米脂,就在大門口種棵柳樹好了。什么時候平哥、安哥他們要離家了,就折一枝給他們帶走。他們見了那柳枝,就會想起家里來。”說起這個,她就開始想念才分別幾日的小兒子,還有那分別了一年多、差點兒以為失去了的大兒子。
秦柏安慰妻子:“一會兒就能見到平哥了,何必難過?”
秦含真也跟著哄牛氏:“祖母別傷心呀。我聽說這柳樹還有許多別的好處,那柳枝可以用來編籃子,柳葉兒也可以用來吹曲子呢。不如我吹給你聽?”她還真學過這個。
牛氏聽得有了興趣,想起馬上就能見到兒子了,也不再難過,只笑道:“你這丫頭別哄我。你什么時候會吹柳葉兒了?若要聽曲子,叫你祖父吹好了。”她含笑看向秦柏,“那年進京的時候,你不是就曾經吹給我聽過么?我那時候傷心得很的,聽了你的笛子,我就不傷心了。”
秦柏咳了兩聲,老臉微紅:“這時候上哪兒找笛子去?等哪日閑了,我再尋根好笛子來,吹給你聽。”
牛氏抿嘴一笑:“我且聽著吧,你別忘了才好。”
秦含真眨眨眼,裝作沒看見他們夫妻對視,只轉頭去掀開車簾,瞥見路邊楊柳依依,柳枝兒輕拂過車身,發出刷刷的聲音,眼明手快地,就拽了一截柳枝下來,拿在手里,又挑了一片葉子,試著吹了幾聲,發現自己的技術沒退步,心中大喜,便斷斷續續地吹起了《送別》。可惜她并不熟練,曲不成調,只依稀能聽出幾段悠美的旋律來罷了。
牛氏忙問:“這是什么曲子?怪好聽的。桑姐兒什么時候學了這等本事?”秦柏也頗為驚喜。
秦含真停下吹奏,干笑道:“這是我以前在村里跟人學的,也不記得是誰教的了。我就是隨口亂吹,沒什么曲子。”
秦柏笑道:“有些意思,這個時節吹柳葉兒,倒十分應景。”
秦含真便又繼續吹,慢慢地,也熟練起來了。曲子悠揚,在風中飄蕩,傳到后頭馬車上坐著的趙陌耳中,他閉上了雙眼,感受著窗外吹來的輕風,只覺得心頭一片平靜。雖然馬上就要到京城了,他很快就要開始面對各方考驗,可奇怪的是,事到臨頭,他反而不再害怕了。
這時候,急促的馬蹄聲在前方路口響起。虎伯放眼望去,忽然大喜:“老爺,太太,是大爺來了!大爺來迎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