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崢與堂弟許嶸談過那一回后,雖然面上沒什么表示,但其實還是有些心動的。
他這輩子幾乎就沒出過京城。
由于許家在京城落地生根幾十年了,因此,哪怕原籍并不在京中,也早早辦理了相關手續,讓家中子弟得以在京中應試科舉。許崢從縣試開始,到鄉試,都是在京畿考的,沒有去過外地。充其量,也就是小時候曾經隨祖父母與父母回過老家,祭過一回祖。但那時候他年紀還小,又是一路坐船、坐車,被父母護得緊,別說四處見識風土人情了,連本家族人都少見,也就是幾房血緣近又在族中地位比較高的長輩,見過他幾面罷了。說起行萬里路,許崢是萬萬沒有過經驗的。
但讀書人不好閉門造車,應當多出門見識民生人情,方能寫好文章,懂得做官,這個道理卻是許多士林的前輩們都說過的。許崢清楚地明白這一點,還聽說過永嘉侯秦柏的學生吳少英,當初在國子監就讀時成績優異,但會試卻始終不中,后來是在外游學一年,走了幾千里路,又重新跟著少年時的恩師秦柏讀了一段時間的書,方才一舉高中,還是二甲二十六名的好成績。可見這讀書人該多出門走走,增長見聞,是十分有道理的。
許崢生在京城,長在京城,連科舉都是在京城考的,少有出門在外的機會。他讀書日久,也察覺到了自己的不足之處。文章辭藻他從來不擔心,四書五經中的字句,他也都背得滾瓜爛熟,詩詞歌賦,他亦有一定的信心,但他每每拿自己的文章去請前輩師長們斧正,得到的評價卻是大同小異:基本功是扎實的,道理也明白,文采出眾,可說不上有什么過人的見解,一旦遇上關于政務民生方面的題目,他就寫得太淺了,顯得稚嫩,全篇都是書生意氣,陳辭濫調,卻沒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這樣的文章水平,如果運氣好,遇上擅長的題目,再遇上喜歡辭藻優美文章的考官,興許還能搏一搏二甲后段名次;倘若運氣不好,遇上他不擅長的題目,又或是碰上一位偏愛實務的考官,別說落入三甲了,名落孫山都是正常的。
許崢自幼便有才名,自視甚高,怎會容許自己落到這樣的處境?就連秦簡,都能因為不想落入三甲而放棄殿試,下科再試,更別說是一向被人夸贊的許崢了。為了確保自己不會淪落到那個境地,叫無數人恥笑,許崢覺得,有必要趁著如今離下科會試還早,出門游學,增長見聞,也補一補自己的短板。
他有時候也會覺得惋惜,倘若祖父尚未辭官、中風,又或是父親出孝后起復順利就好了,哪怕是許家兩房人尚未分家反目也行,他還能跟在長輩們身邊,親自去官衙見識一番,聽那些為官做宦的長輩說說官場道理,也不至于人人都評價他的文章寫得過于稚嫩。他本來沒覺得自己有這方面的缺點,但既然人人都這么說,自然不是無的放矢。他必須想辦法去改善自己的缺陷。
然而,他想要出門去游學的想法,才在父母面前提起,就糟到了母親許大奶奶的激烈反對。許大奶奶將兒子當成寶一般,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恨不得將他拘在家里天天看著才好,就怕他在外頭叫人欺負了,又或是磕了碰了,有個好歹,怎么可能會愿意放他出遠門?昔年許大爺考科舉時,還不是一路沒出門游過學,頂多是回老家祭過祖?許崢也祭過祖,這就算是出過門了,已經足夠。倘若想增長什么見識,多去請教士林中的前輩就是了,也可以多翻翻前人游記什么的,用不著自己辛苦。
許大奶奶苦勸許崢:“你聽許嶸胡說什么?他知道怎么做文章?他正經連個童生都還不是呢!你何必聽他的話?有本事,他先把舉人功名給考下來了,再給我兒指點迷津吧!真真是…才上了兩天學,《四書》都不知道背全了沒有,就開始妄自尊大。他以為攀上秦家五丫頭,這輩子就不用愁了?好崢哥兒,你別理會他。你是要入閣拜相的人,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許嶸一介紈绔子弟,如何能與你相比?”
許崢無奈地勸母親:“孩兒并非因為嶸弟的話,方才生出這個念頭來。早就有前輩指點過孩兒的文章,道是孩兒見識淺薄,應會試尚有不足。為了下一科會試能更有把握,孩兒才想要好好增長一下見聞的。再者,出門游學并非單純的游山玩水,孩兒還能順道去拜訪各地的名士大家,向他們請教學問,如此自身亦能有所進益。孩兒答應母親,不會往那些窮鄉僻壤去,也不會孤身行路。到時候,孩兒會與幾位鄉試的同年同行,去的都是繁華大城,再多帶上幾個隨從,也就是了。”
許大奶奶卻不以為然:“你道多帶兩個人,有人同行就成了么?出門在外,哪里比得家里舒服?你身子又不甚強健,萬一水土不服,在中途生了病,豈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你就打消了這個主意吧,別叫母親擔心。母親小時在家未出嫁時,有一位族叔,也說要出門游學,銀子、隨從都不缺,誰知路上水土不服,病得三災八難的,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卻在坐船時遇上風浪,船翻了,同行的幾個人都死了,好幾個人都是舉人呢!幾家人都哭得象是天塌下來一般。我那族叔家里幾乎傾家蕩產,才把人的尸首打撈上來裝殮,運回家鄉安葬。只因那位族叔是獨子,他父母妻女后來不知過得多么凄涼。好崢哥兒,你是你父親與我的獨苗苗,將來是要頂門立戶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叫父母怎么活?叫你妹妹們怎么活?你就當是孝順父母了,不要再想什么出遠門了。若真想見識什么世情民生,咱們京郊的莊子秋收了,你隨家里的管事們過去賞賞秋景如何?莊子雖然小些,但打掃干凈了,也還能住人。你有什么想問的,就把莊頭叫過來說話,原也是一樣的。”
這如何能一樣?
許崢無可奈何,但母親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父親那邊也不大贊成,他也只能打消了出門游學的念頭。
本來,這事兒原本只是許家長房的內務,他們自家商量定了,外人也不會知情。但由于許大奶奶心里惱恨許嶸勸許崢出遠門的話,親自跑到許家二房門上罵了一通,許家二房那邊就知道了。許二爺與許二奶奶雖然覺得兒子太過厚道了,有好事還知道要勸著那冷心冷情的堂兄,但面對長房許大奶奶的挑刺,自然是要護崽的。兩房人又吵了一大架,許二奶奶還跑到承恩侯府來訴苦,秦簡自然就不可避免地聽說了。
秦簡告訴秦含真:“我瞧許大表哥也不是不知道一些道理,但他父母不是明白人,拌著他的腳,還以為是為了兒子好,他念著孝心,也不肯忤逆父母,甚至連多勸說幾句都不敢。許大表哥下一科會試的成績,只怕夠嗆。”
秦含真好笑地說:“許大奶奶居然會把明擺著對許崢有好處的事往外推,她是傻的嗎?萬一許崢會試時,真的因為這方面的原因沒考上,她要怎么辦?”
秦簡嘆道:“許大奶奶對許大表哥的信心一向很足,怎會覺得他會考不上?她只會覺得許大表哥早晚要中狀元的,就算是一時失手,起碼也得是個傳臚。大概也是因為許大表哥自小被人夸得多了,人人都道他聰慧過人,是難得的讀書種子,也難怪許大奶奶會如此看好自己的兒子。”
秦含真有些不以為然:“傷仲永的故事,誰還沒聽說過?許崢再有天資再聰慧,也得有個好老師教他,又沒有旁人帶他走上歪路才行。許大奶奶這般行事,許大爺也不吭聲,難道就沒有個靠譜些的師長能勸一勸許崢嗎?”
秦簡搖頭:“他從小就跟許多名師請教過功課,但并未正式拜師某位名家。那時節,許家還有些名聲,許大老爺的學問也不錯,想必許家是覺得許大表哥沒有拜師他人的必要吧?”他頓了一頓,“也有可能是許家當時在士林中的名聲不太好,真正的名家看不上他家,不愿意正式收徒,頂多是見許大表哥性情不錯,偶爾指點一二;而那些愿意收許大表哥為徒的,許家又看不上,這才耽誤下來了。”
秦含真吐嘈:“真蠢。難道拜師求學,就真的僅僅是為了有個老師能指點功課而已嗎?師門人脈也是人脈,因為眼界太高就主動放棄什么的,吃虧的只會是自己。”
許家遇事就只會求許氏與承恩侯府,半點都沒想過靠別的人脈,真真是被許氏寵壞了。秦含真回想自家祖父秦柏,收了幾個學生,彼此互愛互助,又與秦柏的幾位友人門下相處融洽。這難道不是一個關系網?人脈這種東西,不是只能靠姻親得來的。許家也算是世代書香?凈挑些歪門左道走。
秦簡也在為許崢嘆息。他如今是越發覺得許崢可惜了。不過,可惜歸可惜,他并沒有強烈要拉表兄一把的意思。他自己為了備考與準備婚禮,就已經忙得喘不過氣來了,哪里還有閑情逸致,去惹許大奶奶不高興?
他對秦含真道:“祖母聽許二奶奶提過許大表哥出行的事后,也曾問過許大奶奶。不過許大奶奶說,眼下許大表哥以備考為要,想要出門游歷,大可以等到會試與殿試結束后再說。”他估計,祖母許氏已經猜到明年會有恩科了,如今就只剩下幾個月的功夫,因此許氏沒有強求。
秦含真很想說下科會試要是許崢落榜,再出門去游歷確實挺合適的,但話還未出口,趙陌就從門外急匆匆趕了進來。
秦含真見他臉色大變,不由起身問:“出什么事了?”秦簡也關心地站起來詢問。
趙陌皺眉道:“剛剛我從宮里回來,見到有邊鎮急報從街上急馳而過,往宮門方向去了。只怕是遼東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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