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幾日,秦含真對那個少年的印象依然很深刻,記得最清楚的就是他那一雙眼。
此時此刻,少年抬頭向她望來,那雙眼眸依舊目光幽深,無悲無喜。不知怎的,秦含真總覺得沒辦法移開視線,就這么與他對視著,腦海中一片空白。
興許是她方才那一聲驚呼引來了雅間里其他人的注意力,虎勇走了過來:“桑姐兒,怎么了?”
秦含真下意識地回頭看向虎勇:“沒…沒什么。”可等她轉頭望回去時,樓下的后巷已經是杳無人影了。別說那名少年,就連被他揍了一拳的那人,也都消失不見。
秦含真眨了眨眼,還以為自己是眼花了。可是,方才她雙目所見清清楚楚,絕不會是幻覺。那兩個人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少年個子高瘦,但年紀應該很輕,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估計也就是十一二歲的光景吧。他揍的那人卻是成年人的身高,看起來還挺壯實的,會被少年輕易制住,并揍了一拳,已經夠令人吃驚的了。如今看他也消失得這么快,證明那少年對他有徹底壓制的能力,否則不可能輕易地拖著這么大塊頭的一個男人迅速消失在后巷里的。
那少年到底是什么來頭?身手如此了得…可他身后既然如此了得,那日進城時,又怎么會被人戴上了鐐銬?記得那輛馬車檐上掛著“溫”字燈籠,是姓溫的人家嗎?
秦含真心念電轉,腦中閃過了無數念頭。虎勇臉上還帶著笑:“既然沒什么,姐兒方才怎么叫起來了?”
秦含真收回思緒,想了想才說:“剛才我瞧見后巷里有人在打架,不過兩個人很快就離開了。我還是頭一回見人打架呢,所以吃了一驚。”
虎勇笑哈哈地說:“打架有什么稀奇的?大同城里有駐軍,血氣方剛的人多,三天兩頭的打架。姐兒在米脂家里也應該見過才是,怎么倒覺得吃驚起來?”他抱著秦含真下了地,“姐兒仔細,別摔著了。”
秦含真謝過他,就回到桌子邊上坐下。秦老先生笑瞇瞇地說:“見著有人打架,看一眼就是了,能盡快走開,還是離遠些的好,不要過多理會,也不要叫出聲來。若是驚著對方,萬一是個脾氣不好的,倒容易惹禍上身呢。咱們家在大同人生地不熟,雖有你二叔在,萬事還是要謹慎些。”
秦含真答應著,又跟梓哥兒一起玩起方才買的小玩意兒來。糖人、風車什么的,雖然不稀罕,但瞧著還有些意思,跟她在現代見過的又有不一樣的地方。
姐弟倆玩耍著,酒樓的小二送了果盤上來。虎勇挑了幾樣,送到秦老先生與兩個小主人面前,就抱怨說:“方才叫渾哥兒去要熱水,怎的這半日都不回?”
秦老先生不慣吃外頭的茶,今兒出門還帶了自家的茶葉和茶具,到了酒樓里,就讓渾哥兒去討熱水,自己泡茶吃。可渾哥去了許久,也不見回來,虎勇就有些不耐煩了。他怕渾哥是因事耽擱了,便索性下樓去尋,尋了一圈不見人,心中訥悶,只得自行討了熱水回來,為秦老先生祖孫三個泡了茶。
虎勇有些不滿渾哥一去不回,也不知是不是貪玩誤事。秦老先生就笑著說:“渾哥這孩子,素日還知道分寸,不會貪玩亂走的,至今未歸,想必有他的緣故。一會兒你去找小二打聽打聽,看是否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把人尋回來就是。別生氣了,瞧,小二送面過來了。”
秦家祖孫一行雖然來了酒樓,但這時節也沒什么新鮮瓜菜,兩個孩子都還在孝期,不好吃葷腥,秦老先生也不好大魚大肉的,便隨便叫了幾樣面食與小菜,只給虎勇與渾哥叫了一碟驢肉,一碟熏雞,讓他們在雅間內另起一小桌用餐,也就是了。
秦含真聞見那湯面香噴噴的,不由得食指大動。北方的面食,確實有些獨到之處的。她在米脂倒是吃過不少,但大同的面又別有一番風味。她與梓哥兒分食了一碗刀削面、一碗筱面、一盤素餡的餃子,另外再吃些豆腐皮和涼粉,就已經飽了。兩人小口小口地喝著茶,看著眼前整整一盤香噴噴的黃糕,實在吃不下了,心里都有些郁悶。
梓哥兒小聲對秦含真說:“咱們家街口里有家賣黃糕的,最好吃。”秦含真會意:“明兒叫人去買。咱們在家里吃,請祖母也嘗嘗。”梓哥兒頓時笑彎了一對眼。
虎勇瞧著好笑,便道:“那家店我也去過,做的黃糕確實大同一絕,生意極好的。咱們回去的時候順道買些就是了。我聽說梓哥兒平日也愛吃這個,只是二…”他頓了頓,“只是梓哥兒的娘不許他多吃。”
梓哥兒縮了縮脖子,小聲說:“娘說這都是窮人家的吃食,不許我碰的…”可那家黃糕確實很好吃呀…
秦老先生笑笑:“這黃糕是黃米面做的吧?黃米味甘,性微寒,有益陰、利肺之功效。梓哥兒身子弱,吃這個倒是合適的,只別吃太多就是了。吃食從來只有適不適合之說,哪里分什么窮人富人?難道富人就不吃米了?還是窮人就不能吃肉?荒唐荒唐。”
他轉頭對梓哥兒道:“你日后跟著祖父讀書,慢慢的就學會這些了。是非曲直,你自己判斷就是,不必事事都聽從長輩教導。你是男子漢,應當有自己的主見。”
梓哥兒雖然聽不大明白,但還是很鄭重地點頭:“是,祖父。”
秦含真笑瞇瞇地看著他們祖孫互動,忽然聽得門開了,卻是渾哥回來了。
渾哥一臉的魂不守舍,手上也沒提著熱水。虎勇一見就上前扣了他腦門一下:“你這小子跑哪里去了?叫你去要熱水,如今老爺和姐兒哥兒連午飯都吃完了,你才回來,難不成是跑到天邊去了不成?!”
渾哥怔怔地看著虎勇,嘴唇微動,卻什么話都沒說出來。
虎勇見他形容古怪,倒把先前那點怨氣給拋開了:“到底怎么了?你這是撞客著了?還是誰欺負了你?”
渾哥忽地紅了眼圈,不停地搖頭,卻還是一句話都沒說。
秦老先生便道:“阿勇,你給他倒碗茶,叫他定定神再說。”
虎勇忙把他拉到屋角的小桌旁坐下,給他倒了碗熱茶灌下去。渾哥似乎鎮定了些,雙眼里頭也恢復了些神采。
秦含真跳下地跑過去問他:“渾哥,你怎么啦?”渾哥是張媽獨子,張媽又是秦含真的奶娘,她心里對張家母子難免比旁人要親近幾分,此時也頗為關心渾哥的狀態。
渾哥醒過神來,深吸了幾口氣,才哽咽著說:“我…我方才好象看到…看到我爹了!”
渾哥的爹?秦含真心里疑惑,她記得張媽好象是寡婦…噫!怪不得渾哥一臉失魂落魄的模樣,原來是以為見鬼了!
虎勇也知道張媽的情況,忙問:“你確定么?真是你爹?雖說他出門經商,一去不回,但不是有人傳過信回來,說他已經沒了么?”張媽心里不大愿意接受這件事,但大家幾乎都是默認了。
渾哥哽咽著道:“我也以為我爹是死了,可是方才那人瞧著真的很象…他跟離家那年差不多模樣,就是胡子長了些,身上穿得很體面,看起來好象很有錢。我也不敢確定是不是,遠遠地跟在他后面,瞧見他走進了一間大鋪子。我向路人打聽過,說他就是那鋪子的老板,做的是皮貨生意。我爹當年就是販皮貨的…”
這下連虎勇也有些半信半疑了:“難不成真是他?不過他離家的時候,你年紀還小,不會認錯吧?”
渾哥搖頭,十分確定地說:“不會認錯,那可是我親爹!”
渾哥與張媽母子倆原本并不是秦家奴仆,也不是秦家的佃農,而是住在米脂縣城里的人家。渾哥父親張萬全是小生意人,主要買賣皮貨,平日里也是走南闖北的。那年渾哥四五歲大,張媽又懷孕了,張萬全卻得了一樁好買賣,要出一趟遠門。若是能順利做成生意,少說也有幾百兩的利潤,足夠他們這樣的小戶人家兩年里吃香喝辣的。
張萬全想著長子年歲漸長,也該找地方讀書開蒙了,小的那個出生后,還得要小心照看兩年,家里又還有老母臥病,正需要錢請醫抓藥,所以就丟下這一大家子,出門去了。
誰知他卻一去不回,家里老母病重。為了給婆婆治病,張媽變賣了家中值錢的東西,還是沒能挽回婆婆性命,反而還欠了不少債。她操勞過度,早產下一個女孩兒,還沒滿月就夭折了。債主卻在這時候上門催債,把張家房子給占了去。
張媽母子倆無家可歸,正巧秦家大奶奶關氏生了個女兒,要找一個奶娘,張媽聽說后便帶著兒子投入秦家門下。雖說要暫時與人為仆,比不得從前逍遙自在,但她母子二人多年來衣食無憂,兒子渾哥還能跟著秦老先生這么一位名師讀書,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丈夫失蹤一年后,曾有與他同行離鄉的商人回到縣城里,給張媽捎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說他坐船的時候,不幸落水身亡,尸骨已經葬在外鄉。張媽心中雖然不愿接受這個事實,心里卻已經隱隱默認了這一點。只想著把兒子渾哥拉扯長大,日后離開秦家,出人頭地,攢些路費,就去找回丈夫遺骨,送回米脂安葬。
誰會想到,渾哥會在離米脂千里之遙的大同,遇見自己那位原以為早已死去多年的父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