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瞬顏握著盈袖的手腕,深深看著她蘊滿淚水的雙眸。
無數從來沒有體驗過的陌生情感在心中升騰。
他覺得焦灼,看著她漸漸滑落出來的淚水無所適從,抬手從她臉上慢慢抿過。
手掌變得潤濕,是一種他不喜歡的感覺,但是他卻沒有立即舍棄。
因為鐵石般堅硬、鐘擺般規律的內心,已經因為這個姑娘的訴說,和她與他之間的淵源,變得混亂而柔軟。
多新奇。
他的內心,也有柔軟的一天。
這種話,如果祖地的人知道了,肯定會難以置信到成群結隊來天正帝國圍觀吧?
謝瞬顏收回自己的手,放在胸前,感受著自己時快時慢的心跳,和那絲讓他軟下來的溫柔情緒。
這種感覺,不是對自己子民的那種大愛。
他很明白,不,這不一樣。
但是有多不一樣,他卻分辨不出。
盈袖咬了咬唇,雪白的編貝小齒將下唇咬出一排血印。
謝瞬顏伸出修長潔凈的手指,大拇指在她唇下輕劃而過,將她豐滿的下唇瓣從她的牙縫里釋放出來。
“不要咬,會疼。”謝瞬顏淡然說道,臉上的神情并沒有多少變化。
雖然他的內心正經歷著天翻地覆般的變化,但是沒有一絲一毫在面上表現出來。
盈袖不知道自己的話,面前這個看上去像是無所不知的人到底相信多少,她的下頜在他的手掌中顫抖。
盈袖閉上眼,道:“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之間的…師徒關系,所以。殿下,能不能繼續保密呢?”
她很害怕會被戳穿她的謊言。
謝瞬顏的眉頭微蹙,“為什么不讓別人知道?如果他們知道你是我徒弟,你和你幾個弟弟的日子就不會過得這么苦。”
說到這里,謝瞬顏心頭大震。
他的眸子里精光一閃,捏住盈袖下頜的手指陡然用力,語氣又轉為森然:“…差一點又被你騙過去了。你說。你對我說過的話。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盈袖露出一絲苦笑。
被識破了…
這一次又沒成功。
看來不管是謝東籬,還是謝瞬顏,都是聰慧絕頂之人。
“為什么不說話?”謝瞬顏身子往前傾。靠近盈袖,湊到她耳邊,“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如果你還不說實話,我只好將你帶走。關到我的官邸,仔細審訊。”
盈袖長長的睫毛顫了顫。
她不敢睜開眼睛。喃喃問道:“殿下,我剛才說的都是真的,您憑什么說我在騙您?我有那么大膽子,敢捏造這些一戳就破的慌話嗎?”
“還不承認。”謝瞬顏松開她的下頜。拍拍她的面頰,“好,我說與你聽。如果你曾經是我徒弟。哪怕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哪怕我失去過記憶。但我絕對不會讓我的徒弟家徒四壁,連三個弟弟都養不活。更不會允許別人欺侮她。”
原來和謝東籬一樣,他也是一個極為護短的人。
盈袖偏了偏頭,從謝瞬顏手掌中逃開,目光看著院角處阿財它娘親的小小的墳堆,聲音清冷地道:“殿下現在說得好聽,但是您也說了,您失去過記憶,又怎么能判斷我說的就一定是假的?也許中間發生過什么事,讓我落到這種地步,您又不記得我們之間的關系,那么,我就算別人欺侮,您又如何能幫我討回公道?”
這樣說也有道理。
謝瞬顏皺了皺眉,這一次沒有反駁,而且敲著太陽穴,喃喃地道:“看來,真的不能讓它再對我的記憶動手腳了…”
盈袖斜睨他一眼,見他似乎接受了她的說法,在心中吁出一口氣。
就在這時,謝瞬顏卻又道:“既然我們本來就有師徒之誼,你又愛上學堂,那就這樣,你去學堂上課,我就當這件事是真的。”
盈袖:“!!!”她瞪了謝瞬顏一眼,卻在他清明的眼底看出一絲戲謔之意,再細看時,又覺得那是無限喜悅之情,不由也被他的歡喜感染,臉上不知不覺露出笑意。
“殿下,您為什么一定要讓我去學堂呢?”盈袖嘆了口氣,“其實,我不是那么喜歡上學的。上一次我那么說,是在騙您。”
無奈之下,她只好說了實話。
“那就是說,也不是你的未婚夫不許你去上學?而是你自己不喜歡?”謝瞬顏沉吟說道,“但是不識字卻是不行。這樣吧,我給你寫幾個字,你如果能認全了,就可以不用去上學了。”
“一言為定!”盈袖忙不迭地點頭,“您寫!”
謝瞬顏在院子里看了一圈,折了一根樹枝的枝條,在地上一筆一劃寫了三個大字。
在盈袖看來,那哪里是字?!
明明是曲里拐彎三坨線團!
“殿下!您不能這樣!”盈袖都快哭了,“這哪里是字?!”
“這就是字,是我們祖地的字。”謝瞬顏頓了頓,扔下枝條,“你記好了,認得這三個字,就可以不用上學了。”
盈袖認不出來,只好無奈地答應明日就去學堂上學。
謝瞬顏才滿意地施施然而去。
謝瞬顏剛走,夏云就找了過來。
他是久等盛家人不到,才自己跑了過來。
“這么晚了,還沒睡?我剛才使了人過來接你們回去住,怎么沒有去啊?”夏云不客氣地問道,“你們家就這個廚房了,怎么能主人?聽話,跟我一起回去吧。”
盈袖這個晚上光應付謝瞬顏,就應付得快吐血了。
此時看見夏云,就沒有精力再應付了。
她指了指廚房門口的地上,“那些是你派來的下人,剛才這里有兇獸。他們被嚇暈了。正好,你帶著他們回去吧。至于我和弟弟,就不去你們家了。”
“又怎么了?”夏云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很是頭疼,又困,打了個哈欠,“別鬧脾氣。天大地大睡覺最大。先去睡覺,有什么事明天再說。”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拉盈袖的胳膊。
盈袖閃身避過。沒好氣地道:“別動手動腳的!我不是白云婉,你別把用在她身上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夏云這才聽出點兒意思,噗嗤一笑,“喲?這是醋上了?”
“醋?”盈袖大怒。“你才吃醋!你全家都吃醋!——滾!跟你說不清楚,我只說一句話。夏大公子,我要退親!”說著,她走入自己的小廚房,將門閂插上了。
夏云沒想到吃了個閉門羹。瞌睡都被吵醒了,他盯著廚房的門板,沉聲道:“你今天不去我哪里住可以。但是要退親,門都沒有!”
“對不起。夏大公子,這親我是退定了。我祝您早日覓得佳侶,雙棲雙飛。”盈袖斬釘截鐵說道,不想再跟夏云這人糾纏了。
夏云呵呵笑了兩聲,伸腳將自己的下人踹醒,帶著他們回去了。
第二天,盈袖給自己也收拾了一個小提籃,帶著做好的飯食,一支炭筆,一個白板,一手拎著盛七弟,盛七弟抱著阿財,和盛五弟、盛六弟一起去學堂上學。
因她昨夜答應了謝瞬顏,要去學堂上學學認字,直到她能認出那三個字為止。
那三個字,盈袖雖然不認得,那已經將那三個字的寫法牢牢記在心里,只打算以后在學堂里問問先生就好了。
看見她也來到學堂,白云婉的臉色一下子就黑沉了。
她走到她面前,不滿地道:“你來做什么?還不到送午飯的時候,你是不是來得太早了?”
盈袖拎著食籃,托著盛七弟,氣定神閑往學堂里走,道:“我是來上學的,白姑娘有意見嗎?”
“上學?!你上什么學?!學費交了嗎?還有,你上學,怎能帶著你弟弟?!”白云婉指了指盈袖手邊的盛七弟。
盈袖眼皮都不抬,淡淡地道:“這些不勞白姑娘操心。你也只是學生,不是校監。”
“你是罵我多管閑事?!”白云婉氣結,“你信不信我馬上能找人將你趕出去?!”
“行啊!我巴不得呢!”盈袖笑得眉眼彎彎,“如果白姑娘能讓我上不了學,我給你們白家送一面錦旗。”
居然一點都不生氣,就跟她來上學,是被逼的一樣。
白云婉狐疑起來。
這時上課鐘敲響了,盈袖跟著學堂里的先生,走入了專門給她這種人安排的特別課室。
這里甚至有個小小的角落,專門給盛七弟這種孩子玩耍,好讓盈袖她們能夠專心上課。
盈袖走進課室,四下看了看,就坐在離先生的位置最遠的地方,也就是課室的最后一排。
“各位學子,帝國為了能幫助大家識文斷字,特意選派了最好的先生。今天來給大家上課的,是我們帝國最高執政官殿下!大家起立歡迎!”校監激動地走進來,巴掌都要拍紅了。
盈袖瞪大眼睛,跟著眾人站起來。
只見謝瞬顏穿著銀色常服,大步從課室外走了進來。
一站到前面的講臺上,他的目光就往屋里掃了一眼。
目光清冷,從眾人面上一一看過去,一直落在最后一排的盈袖面上。
他點了點頭,“各位好。今日是我來給大家授課。以后每周我會來一次,希望各位不要缺席。”說著,還拿起來花名冊點卯。
盈袖神情復雜地往課室里掃了一眼,發現除了自己以外,這個課室的所有姑娘都“色瞇瞇”地看著臺上的執政官殿下教官!
他身姿筆直地站在臺上,面容俊美無儔,神情清冷克制,目光更是冷得嚇人,只有看到盈袖這邊的時候,才會情不自禁帶上一絲暖意。
盈袖忙低下頭,不敢再盯著他看。
一節課下來,盈袖完全心不在焉,根本不知道謝瞬顏在臺上講了些什么。
當然,這個課室里所有別的姑娘都一樣,沒有人聽得到那位執政官殿下在說什么,但是只要聽他說話,看他豐潤的仰月唇不斷開合,就能回味一整天了。
下課的時候,她們這個課室外呼啦啦圍了里三圈外三圈,全是從別的課室跑來的學子。
大家都很激動。
聽說執政官殿下親自來學堂授課,他們還以為會往最高級的課堂擔任教官,沒想到卻來的是整個學堂最初級的課堂!
白云婉擠在最前面,拉著謝瞬顏的衣袖撒嬌道:“殿下!殿下!您怎么能教這些榆木疙瘩呢?她們字都認不全呢!您還是去帶我們課室吧!大家早知道您要來,一個個翹首以待呢!”
“白姑娘,是你翹首以待殿下吧!我說白姑娘怎么舍棄了城里的上等學堂,專門來我們郊外的小學堂呢!”一個姑娘擠眉弄眼說道,揭穿白云婉的辛苦用心。
白云婉大大方方地道:“是啊,我就是為了殿下而來。”
她這樣坦蕩,大家倒不好打趣了,嘻嘻哈哈地笑。
謝瞬顏的神情也很溫和,“你已經比他們學得好多了,可以不用來這里上學。”
這是非常實事求是的說法。
但是在白云婉聽來,這種說法就是大大的夸獎。
“殿下,您不是答應要收我為徒嗎?撿日不如撞日,不如您今天就在這里收我為徒,好不好?這樣我馬上回家,不在這里上學了。”白云婉大膽提議。
謝瞬顏本來是懶得理會,但是眼角的余光瞥見到那盛琉璃好像對這件事很感興趣。
雖然她照例沒有看過來,但是那豎起來的耳朵可是朝著他們這個方向。
而且,她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滴溜溜地轉,分明是盯著他們這邊不放…
謝瞬顏心念電轉,臉上笑意一閃而逝,清冷的聲音突然多了幾分柔和:“收徒?也好,我最近確實有收徒的意思。”
他這話一說,這里的學子都鼓噪起來。
“殿下要收徒?!”
“真的要收徒嗎?!”
“如何收呢?”
“要考試嗎?”
群情激動,差一點擠破了課室。
盈袖聽見了,猛地抬起頭,眼神閃爍,不敢相信白云婉真的就要成為謝瞬顏的徒弟了…
瞧這姑娘纏著殿下的這幅做派,怎么看怎么熟悉。而且她長得跟后世的云箏那么像,是不是…她跟云箏,也就是那大巫有什么關系呢?
盈袖一邊琢磨,一邊站了起來。
謝瞬顏見這姑娘終于被觸動了,在心底暗暗吁一口氣,他面對著屋里屋外的學子侃侃而談:“如果大家想拜師,過幾天我會出題。答得符合我心意者,就能做我的徒弟。——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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