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華不禁驚呼出聲,她低下頭去看那人的面容。
松枝般濃黑的眉毛飛入鬢中,一雙細長的丹鳳眼目光灼灼地看著眾人,挺直的鼻梁下,嘴唇微翹露出一絲爽朗的笑容,臉頰如刀刻,揚起的下巴,昭示著他堅毅的性格。
最重要的是他和趙翎一樣,身上有股血腥的味道,那是常年行伍的人才有的攝人威勢。
韓御史先驚呼一聲,“韓將軍。”
瑯華想到一個人,韓璋。閔懷的侄兒,榮國公的弟弟,因驍勇善戰被封為正三品的昭武大將軍,二十歲開始就戊邊在嶺北,擁有一支精銳的騎兵,在他駐守的八年時間中,嶺北關防一直平安,外藩秋毫無犯。以至于往后的幾十年,只要大齊有戰事,皇上首先要喊幾聲韓璋的名字。
想到這里,瑯華的目光微微暗淡,皇上總說若是韓璋在,七日之內必破敵軍。只可惜韓璋在二十八歲那年死于鎮江之戰。
有誰能想到,八歲的她會被韓璋舉過頭頂。
“璋兒。”閔懷忍不住喊了一聲,真是每日在軍營里摸爬滾打,連規矩禮數都忘記了,雖說顧大小姐年紀尚小,畢竟是個女孩子,怎么能隨便抱來抱去。
韓璋卻不以為然,干脆將瑯華放在了肩膀上。男女七歲不同席,這孩子看著小小的,看起來連七歲都沒有,有什么好避諱的,舅舅做文官時間太長,被酸儒影響太大才會這樣。
王其振徹底驚呆了,他忍不住去拉父親王仁智的衣袖。
他一定是眼花了,韓璋嶺北的軍隊最少也要十多天才能到鎮江,可這個人不是韓璋又是誰?
王其振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他們沒有找到反賊,又遇到了韓璋,那不就是死路一條。
王仁智也覺得自己的腿疼得更加厲害,幾乎站立不住。
韓璋向四周一掃,“誰在代理鎮江知府一職?”
王仁智硬著頭皮向前走幾步,撐著傷腿規規矩矩地給韓璋行了禮,抬起頭就望見了坐在韓璋肩頭的顧瑯華。
這等于也同時拜了顧瑯華。
王仁智想到這里,頓時氣結。
韓璋冷笑道:“你們居然不知道這里在做什么嗎?”
王仁智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他只是不愿意說出來。他沒想到走的每一步都會被顧瑯華利用。
方才在郊外的莊子上,他明明感覺到了顧瑯華是在引他上鉤。
可他就是不由自主地要來看個明白。
這就像是賭博,輸的越多越想要賺回來,不知不覺中他壓上了自己的前程、名聲,甚至還有幾十年搏來的官位。
王仁智張嘴,卻忍不住喉頭發甜,咳嗽起來。
韓璋不愿意再多看王氏父子一眼,徑直道:“條石為基,上筑夯土,外砌巨磚,用石灰和糯米汁澆灌,這樣修筑城墻,就算是用回回炮也轟不開。”
韓御史這次也聽明白了,“韓將軍是說…”
顧家收糯米是要捐給朝廷修筑城墻?那么一切都說得通了。他明白了為什么寺廟里的大和尚會在這里,他早就聽聞古寺塑的佛塔能千年不倒,是用了外人不知曉的秘方,這大和尚是將建造佛塔的方法教給眾人。
“十首詞章贊不周。其如端正更難儔。高低自有神靈護。晝夜爭無圣眾游。樣好已知通國惜。功多須是大家修。微僧敢勸門徒聽。直待莊嚴就即休。”
佛曲在耳邊回響。
韓御史不禁耳朵發熱。
當鎮江百姓都在忙著籌糯米時,他卻跟著王氏父子四處尋找所謂的反賊。
韓御史埋怨地看了王仁智一眼,沒有確定的把握就用這樣的陣仗,也怪不得閔懷能挑出他的毛病。
韓璋鄭重地向寺里的維納行了佛禮。
維納還了句,“阿彌陀佛,繼續帶著眾人忙碌起來。”
有人熬米漿,有人磨石灰,有人稱河沙和黃土,一切井然有序的進行。韓璋看著不禁驚嘆,若是將這一套用在修繕城墻上,不出幾日的功夫就會讓鎮江城煥然一新,等到叛軍臨城當日,新筑的城墻就能發揮作用。
韓璋的心激動地跳躍起來。
他忍不住要夸贊顧家,不虧是鎮江城中數一數二的大族,才有這樣的見識。
他剛來到鎮江,看到有人收糯米,他立即想到了鎮江破舊的城墻,他以為這一切都是官府為了抗擊叛軍做的準備,聽說糯米交到顧家莊子上,他還覺得是官民合力,他匆匆忙忙趕到了顧家的莊子,果然看到了官兵的身影。
可他卻沒想到官兵不是來幫忙而是來莊子上搜捕反賊的,他們將百姓當做“反賊”搜查,一個個兇神惡煞,如同攔路搶劫的盜匪。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他的軍帳中,他已經將王仁智父子的人頭掛在了城墻之上。
蕭媽媽一臉尷尬地向韓璋行了禮,韓璋這才想起肩膀上的顧大小姐。
韓璋小心翼翼地將顧瑯華放下來,對上顧瑯華那雙秋水般的眼睛,韓璋不禁怔愣片刻,這孩子的眼睛清透又漂亮,讓他忍不住心生歡喜,他不由地伸出手摸了摸顧瑯華的頭頂。
閔懷不由地覺得稀奇,他從來沒見過外甥對人有過這樣寵溺的舉動,或許是顧瑯華這個孩子太惹人喜歡了。
蕭媽媽低聲道:“閔大人,韓將軍,各位大人,我們家小姐讓人在堂屋里準備了茶點,請諸位前去休息。”
也就是說,現在該給顧家一個交代。
王其振有些挪不動腳,直到被父親王仁智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發現自己整個人抖如篩糠。王仁智咬著牙跟在閔懷身后向前走去,王其振也跌跌撞撞地跟進了屋。
屋子里準備了熱茶和點心。
管事笑著引眾人坐下來,緊接著有幾個人被帶進了門。
這幾個人王其振正好都認識,靜明師太,王瑞,盧媽媽和盧正。
王瑞滿臉憔悴,嘴唇裂成一道道血口子,顯然是受了折磨,盧媽媽才幾日不見就已經形銷骨立,如一灘泥般癱在地上,盧正嚇得縮成一團,只有靜明師太眼睛四處轉動,不知還在盤算著什么。
王其振對上靜明師太的視線,不禁心中一縮,他熟悉靜明師太眼睛中的這種目光,那是十分的世故,懂得在夾縫中生存,為了錢財不顧一切的奸佞之輩才會有的,就如同是一條毒蛇,會為了一條活路會想方設法地竄過來咬你一口。
從前王其振就喜歡這樣的人,因為以他的地位和財力能牢牢把控這些人,讓這些人為他去做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可現在,閔懷在這里,韓璋在這里,他如同被扔進河中的泥菩薩,沒有了權利和地位,他就等于失去了掌握的力量,那些曾經為他辦事的人,一定會反過頭咬他一口。
即便整件事是他安排王瑞去做的,靜明師太從沒見過他的真容。但是到了今時今日,他也不能保證靜明師太不會為了在顧家人面前立功而指認他。
正在王其振擔憂的時候,耳邊好死不死地響起了顧瑯華的聲音。
“這位是韓將軍,這位是鎮江知府閔大人,這位是王仁智王大人,那位就是王其振王大人了。”
顧瑯華的話音剛落,地上的靜明師太忽然伸出了脖子。
王其振頓時感覺到脖頸上一痛。
毒蛇已經露出了牙齒。
靜明師太大聲道:“就是他,就是這位王其振大人威脅老身,若不害了顧大小姐就要了老身的命。”
清算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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