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二太太聽到仔細“咝”地吸了口冷氣,臉色頓時變得難看。她想過顧老太太可能會猶豫,正聚精會神地聽陸老太太說話,卻冷不丁地竄出這樣一聲,驚得她打了個寒噤。
她卻很快緩過神來。
不過是個八歲的孩子,不想離開祖母也是情理之中,顧老太太不會像個小姑娘似的,去理睬這些的話。她現在只要安撫住瑯華,顧老太太為孫女著想,更會答應讓顧家人跟著她們一起離開。
舉家搬遷不是一個小事,她們陸家雖然已經在朝廷有些根基,提前置辦了宅院,卻花費了多年的積蓄,尤其是近些年,祖產經營不善,幾個莊子的收益不好,公中能調配的財物不多,她能不能保住從長房手中接過的這把管家的鑰匙,就看是否能將搬遷的事安排好。
顧家跟著一起去杭州,一路上要仰仗陸家照應,顧家作為回報必然要多出銀錢,為公中省了銀錢,陸家長輩定然會覺得她辦事妥當。
再說,她早就打聽到了消息,顧老太太的身體根本不能遠行,走會死在路上,留下可能被叛軍殺死。
她現在就是要下一劑猛藥,逼顧老太太去想死后的事。
顧老太太認為自己難逃一死,一定會提前給最疼愛的孫女準備嫁妝,當年鎮江蝗災,顧世衡為了整個顧家出去跑商,被強盜所害,顧老太太痛失愛子,就更加疼顧瑯華這個孫女,老爺聽顧老太太露出口風,會拿出一半的財產給顧瑯華做嫁妝。
沒有這個錢,她憑什么答應陸瑛娶了顧瑯華,雖然陸瑛不過是個庶子。
陸二太太臉上浮起笑容看向瑯華,“瑯華,你要聽話,二伯母帶你去揚州調理身子,等到明年就能回來看你祖母了,你不是喜歡跟靜兒和蕓兒玩嗎?正好家里請了女先生,可以教你們書畫和規矩,還可以跟瑛哥兒一起讀書。”
瑯華靜靜地聽著陸二太太的話,陸二太太知道祖母最關心的是什么,所以有意告訴祖母,如果她去了陸家會受到這樣的教養。
沒想到陸二太太是個心思機敏的人。
她一直以為陸二太太并不太會審時度勢,整日里忙的手腳朝天,家中依然糟心事不斷,以至于家里外面都要依賴陸瑛幫忙解決。
如今親眼所見,陸二太太不但算計周全,也頗會見風使舵。
瑯華看過去,母親因陸二太太的話眼睛發亮,滿臉笑容,顯然已經被說動了。
母親一定想不到,多年以后陸二太太卻是另一番說辭。
她如今還記得清清楚楚。
陸二太太臉上那輕蔑和不屑的神情,逢人便說如何收留他們母女。
娘家不得力,沒有一個得體的身份,多年全靠陸家周濟,這樣一個瞎女不知道為陸家找了多少的麻煩。
每次到她身邊都會說一句話:如果不是陸家,你們母女早就死在鎮江了,說到底這個媳婦是撿回來的麻煩。
當年顧家確實跟著逃命,那時候她年幼無知又病入膏肓沒有選擇的權利。
今天,卻已經不一樣。
她能夠選擇。
陸家也終于能甩掉她這個麻煩。
瑯華抬起頭看向陸二太太,裝作一副不解的模樣,“陸二伯母為何對瑯華這樣好?”
清脆的童音響起來,屋子里的氣氛也仿佛變得輕緩。
陸二太太笑著,“因為伯母喜歡瑯華啊。”
“可不是,”顧三太太滿臉深意,“要不說我們瑯華命好。”
陸二太太對自己的回答十分滿意,剛要接著勸說顧老太太,就聽瑯華又說了一句,“如果陸二伯母不喜歡瑯華了,靜姐姐、蕓姐姐也不跟瑯華玩了,瑛哥哥長大了更不會與瑯華一起讀書,瑯華想要回家卻又不能回,那該怎么辦?”
屋子里忽然鴉雀無聲,大家都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陸二太太被驚住居然一時忘記了辯駁。
只有瑯華鉆進顧老太太懷里,用清楚的聲音繼續說,“我是怕陸二伯母覺得麻煩,到時候想要攆瑯華走,瑯華又無處可去,瑯華不要捂住耳朵過日子。”
捂住耳朵過日子,是陸二太太慣用奚落人的話,她常說那些屢次來蹭飯的陸家遠親,明明知道主人下了逐客令,卻一個個都捂住耳朵過日子,裝作什么也沒聽到。
陸家、顧家這樣親近,祖母和母親定然聽過陸二太太說過這種話。
瑯華果然在祖母臉上讀到詫異的神情。
陸二太太的臉也豁然紅起來,雞皮疙瘩從脖子后頓時起遍了全身,一瞬間她幾乎認為自己一定是在哪里說漏了嘴,被瑯華偷聽到了。她怎么會知道?一個八歲的孩子怎么會知道她心中的想法。
心里的秘密一下子暴露在人前,就像是被敲碎了蛋殼,骯臟的東西頓時撒了一地。
陸二太太壓制住想要逃走的念頭,將頭發抿在耳朵后裝作若無其事,“這孩子,哪有這樣的話,伯母最喜歡你,怎么會覺得麻煩,靜兒還給你做了一只荷包,瑛兒也讓我帶兩本書給你。”
陸二太太說著從身邊喬媽媽手中拿過一只檀木盒子放在桌子上。
顧三太太目光閃爍,忙上前解圍,打開了那只檀木盒子,從里面拿出了兩本書和一只繡著杏花的荷包,“瞧瞧,靜姐兒和瑛哥就記得給瑯華禮物,怪道我們家玲瓏總是羨慕的很。”
母親也微微皺起眉頭埋怨地看著瑯華,“你這孩子,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凈說些胡話。”
陸二太太舒了口氣,正要借著臺階下,瑯華抱住顧老太太,“祖母,瑯華困了。”
顧老太太笑著道:“好,祖母陪你去歇著,”然后看向陸二太太,“瑯華剛醒過來,病還沒完全好,家中還有些別的事沒處理,我就不留二媳婦了。”
陸二太太頓時惶然無措起來,“那去杭州的事。”
顧老太太端起茶來喝,“搬遷這樣的大事不能冒冒失失地定了,你先回去,等我理清了再去與我妹妹商議。”
話說到這個份上,陸二太太再也待不下去了,只得悻悻地告辭。
母親忙起身去送陸二太太,顧三太太還沒等到陸家人走出院子,就急切著開口,“娘,您可不能錯主意,我們若是錯過了這個機會,可就…走不出鎮江了。”
“那就不走,”顧老太太忽然坐直了身子,“我們都留下守著祖宗家業,我倒要看看我們會不會都死在鎮江。”
“再說,”顧老太太看著孫女,“我們瑯華得了藥師琉璃光菩薩恩惠,說不定菩薩也會幫我們顧家。”
顧三太太臉色登時變得蒼白。
送走了顧三太太,屋子里沒了旁人,顧老太太舒了口氣,將姜媽媽服侍著脫下身上的褙子。
瑯華眼見著姜媽媽遞給祖母一張泥金的帖子。
姜媽媽道:“這帖子怎么辦?”
顧老太太皺起眉頭,有些猶疑,“先收起來吧,今天是用不著了。”
瑯華瞄了一眼姜媽媽手里的泥金帖子,豁然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進心臟。
她想起來了。
母親說過,她和陸瑛是在離開鎮江之前換的庚帖。
那么祖母讓姜媽媽收起來的這個,就是她的生辰八字。
祖母是不是準備將她和陸瑛的親事定下來。
瑯華剛想到這里,只聽外面傳來下人的聲音,“陸三爺來了。”
瑯華的心頓時突突地狂跳不停。
她要見到陸瑛了。
她終于要見到陸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