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巴安的夢,與以往任何一人都不同;夢的終點,不是女媧決定的,而是他與林三酒一起決定的。
林三酒不再需要恍恍惚惚地收集起意識、才能徹底回到現實了;她驀然一睜眼,從駕駛座中站起了身,叫了句:“女媧!”
聲音落在幽暗寂靜的駕駛艙里,空空落落散了開去。
林三酒怔住了。
駕駛艙熒幕的微光下,到處都昏蒙空蕩;女媧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好像從沒來過——好像十一個夢,只是她的一個夢。
“女媧?你聽得見吧?”林三酒喊著,急急一轉身,目光四下掃了一圈。“十個義人已有了,然后呢?”
一個紅影忽然從余光中輕輕一跳;她猛然頓住身子,朝那一小點紅光轉過頭。
一塊操作屏幕上,Exodus不知來自于哪個人類社會的記時顯示,在她目光下又跳了一秒。
…時間凝固被解除了。
有一瞬間,林三酒甚至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
這意味著每一個人都重新繼續走向了死亡,留給他們的時間,可能少得超乎想象;占據波西米亞的第三段生命,即府西羅的“身份”,現在也恢復了活動能力——恐怕至少也過去兩三秒了,第三段生命在幾秒后,就會找到駕駛艙里來?
顧不得女媧了;林三酒一把抱起聯絡器,甚至連發訊按鍵在哪里也來不及看,搶先疾步沖出了駕駛艙。
沒錯,直到剛才為止,她其實心底深處隱隱存著一份僥幸和幻想,覺得女媧要她找十個義人,總不是為了找出來讓他們白白送死的——如果說,在十一段夢結束后,女媧認可了“義人”,那么她真正伸出援手,也是很有可能的吧?
畢竟當初是女媧自己說的,“你找出十個義人,我就讓你們登上方舟”;如今十個義人已經有了,方舟呢?
方舟難道不是一個讓他們所有人活命的辦法嗎?
林三酒死死咬著牙,盡量將高速奔跑時的呼吸聲與腳步聲都壓住了,不敢讓第三段生命察覺。
她萬沒想到,在十一個夢結束后,女媧竟然一點預兆都沒有地消失了,連問一問方舟是什么意思的機會,都沒給她。
算了,林三酒在心中暗罵了一聲。
就算心存僥幸幻想又怎么樣?她一直知道,不能將命運交托給別人;不管女媧說過什么,她也從來沒有把“方舟”真正當成過一根救命稻草。
你以為我的選擇,僅僅是要把朋友們都拋散進宇宙里,讓他們在生死不知中,聽天由命嗎?
女媧但凡對她有一點點了解,也該知道,她這個人就是可笑得很,愚蠢得很。
就算對手是府西羅,她也絕不低頭,絕不認命。她在做出選擇的那一刻,已經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么辦了。
要進行下一步行動計劃,林三酒必須躲過第三段生命,沖下飛船;而最近的出口,就是觀景平臺上被她撞碎了的玻璃窗。
意識力掃描驀然在飛船上、腦海中一起急速擴張,將船上每一個人的位置都映進了意識里。
即使意識力掃描可能會被第三段生命察覺,這個風險也必須得冒——醫療艙中果然只剩下了大巫女與皮娜兩個人影,第三段生命不知去了哪里,掃描中暫時還沒有捕捉到高速移動的人。
余淵當時是怎么操作這部聯絡器的?
她憑著記憶,一邊飛奔一邊啪啪地按了幾次。然而聯絡器在默無反應幾秒后,也不知道她按錯了哪兒,突然示警一般尖銳地鳴叫起來——林三酒渾身汗毛都炸開了,趕緊將聲音切斷時,卻已晚了:腦海中意識力掃描的圖景里,極速劃來一個影子,正朝她的方向撲來,快得幾乎連她的意識都跟不上。
連意識都快無法捕捉第三段生命的影子了,自己的腳步,更是絕對無法擺脫她的…怎么辦?
就算她占了先機,就算她能超越自己的最大速度,這樣跑下去,被抓住也只是遲早的事——不,只會早,不會遲,因為從意識力掃描中看起來,第三段生命似乎游刃有余,還可以再次加速。
絕不能在這兒被攔下來。
林三酒將聯絡器化作卡片的同一時間,另一手叫出了紙鶴。手指一抹,紙鶴翅膀就張開了,眼睛里亮起了代表正在錄音的紅點。
“王八蛋!”
林三酒怒喝了一聲,聽見余音仿佛河浪似的,一波波在身后走廊中撞開去了。她手指又一抹,紙鶴翅膀重新合上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意識力掃描中急速移動的人影,知道目標就在前方,仿佛受到了鼓勵,竟然又一次加了速——如果不是因為第三段生命不熟悉Exodus的地形,恐怕現在都能沖到自己背后了吧?
波西米亞的身體能承受住如此高速嗎?
林三酒見紙鶴眼里亮起了紅點,再次高聲吼道:“你抓不到我的!”
第三段生命對Exodus地形不熟悉,她卻不一樣。
她幻想著朋友們齊聚于Exodus的日日夜夜里,早就走遍了飛船的每一寸角落。即使不看意識力掃描的圖景,她也知道自己馬上要迎來一個岔道口;從這個岔道口上,往左可以前往醫療艙,往右是去觀景平臺的方向。
“去找大巫女,”錄音一結束,她馬上張開了手。
紙鶴撲棱棱地躍進空氣,直奔左邊岔道口的走廊,眨眼就消失不見了;林三酒不敢有絲毫耽誤,情知自己連回頭看一眼的空隙都沒有,縱身撲進右方岔道口,緊緊盯著意識力掃描中的圖景,跑了一半,冷不丁地剎住步子。
此刻第三段生命追到岔道口了,似乎生出了疑惑,慢下了腳步。
林三酒身體肌肉如同凝固一般,一絲動靜也沒有。
她的呼吸放得極輕極輕,僅有氣,沒有聲音。一口氣低低地、長長地釋放出去,足吐出六七秒鐘,才輕淺安靜地吸一口氣。
吐氣長而吸氣短,是有效降低心率的辦法;即使拉開了一段距離,她依然不能托大以為,第三段生命就聽不見她的心跳了。
意識力掃描中的影像,左右看了看,頭轉向右側,不動了。
快點…快點,怎么還沒到?紙鶴不是一向飛得很快嗎?
就在第三段生命的影像,剛剛抬起了腳的時候,從飛船另一頭突然響起了林三酒再熟悉不過的吼聲——“王八蛋!你抓不到我的!”
好像只是一個恍神,意識力掃描中的影像就從原地消失了,林三酒甚至都沒反應過來。
果然上當了!
她急急邁開步子,一邊朝觀景平臺沖去,一邊叫出了聯絡器與另一張卡片。
如果是與第一次一模一樣的三句話,她未必騙得倒對方;可是哪怕只有一句話不同,聽起來都很像是人在絕望緊張之下,反反復復的、安慰大過于意義的喊叫了。
再次與第三段生命拉開了距離,林三酒大受鼓舞,才剛試了兩下,聯絡器竟也在她一頭撲進觀景平臺的同一時間,被接通了;她幾乎連等都沒有等,呼叫就立即被接通了。
“是我!”她急急叫了一聲。
難以想象一兩分鐘以前,才剛剛與她分別的聲音,此時再響起來,卻已隔了兩天——不,斯巴安醒來后,也會忘記那個夢的;對他而言,過去數年了。
“小酒?”
僅僅兩個字中所含的語氣,就足以讓她想象出斯巴安的神情。
他那樣驚喜,又如此溫柔;令人想起夏日明亮燦爛的烈陽,透過枝繁葉茂的森林,透過一片片濃郁鮮綠的葉片,仿佛在碧藍云海之下,灑開了一片翡翠。
…再見之日,要等到什么時候?
“我沒時間解釋,”林三酒拼命朝破碎的玻璃窗跑去,說話時,都快壓不住氣喘了,“等我再發出聯絡時,馬上發動大洪水,把外面——”
還差兩個字就要說完了,她的敏銳直覺卻尖銳地拉響了警報。
來了,紙鶴果然騙不了她多久。
與聯絡器一起被叫出來的卡片,在“們”字剛剛出口時,就登時重新化作物品,發動了效果。
林三酒根本不敢回頭看,只知道此刻腿腳身體仍是自己的,仍聽自己使喚;她一刻也不慢地撲向了玻璃窗,腳下一蹬地面,身體微微蜷起來,在撲過窗口的同一時間,最后兩個字脫口而出:“沖走!”
她撲得太急了,哪怕以她的水平,也仍然沒法在半空中重掌平衡,穩落在地面上。林三酒撲通一聲跌在草地上,天旋地轉間仍記得順勢一滾、卸去沖擊力,但懷中的聯絡器早就被壓斷了通訊。
“真滑溜,”
她一抬頭時,“波西米亞”已經站在飛船外了。“怎么剛才那一下沒抓住你呢?你用什么東西扭曲了光影吧,所以讓我抓空了?”
林三酒收起HowtoRender,緊盯著第三段生命,頭也不回地大聲喊了一句:“府西羅!”
話音一落,第三段生命頓時停住了步子。她剛才浮起的笑,凝固在波西米亞的臉上,像沾染在水面上的一片油漬。
林三酒此時才感覺到,方才短短一陣奔逃,卻幾乎抽干了她的精力——還是說,經歷了十一個夢,比她想象中的負擔更大?——她近乎頹然地垂下頭,蜷起后背,大口大口地使勁喘了一會兒氣,一眼也沒朝旁邊看。
府西羅的影子投在面前草地上。他像是沉默的護衛一樣,靜靜地等待著她重新撫平氣息。
等林三酒氣息平勻以后,府西羅在她身旁蹲了下來。他的雙臂垂下來,環住膝蓋,是小孩一般缺乏安全感似的動作。
“對不起,要讓你絕望,我只能假托他人之手。”
林三酒閉了閉眼睛,從鼻子中“嗯”了一聲。
聯絡器已經進入了卡片庫;她剛才對斯巴安說的話,八成也逃不過府西羅的耳朵…不過,他大概會以為,那是自己的逃跑手段,只要別讓她有機會發聯絡就行了吧?
“小酒,”府西羅低低叫了一句。
林三酒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從畫冊記憶之后,府西羅的精神狀態…似乎就不太一樣了。
他半垂著眼皮,長睫毛的陰影仿佛一片深湖;他恍恍惚惚、心不在焉,柔軟發絲蜷曲在蒼白面龐上,好像與心神一樣散亂,找不到落腳之處。
不管府西羅怎樣堅定要殺了她,他都已經將她看作重要朋友了——不,正因為他將她看作重要朋友,才決心要殺了她。
在如此兩種情緒的拉鋸對抗之下,狀態異常也一點都不讓人意外…
這一點能利用嗎?
林三酒想著,慢慢將另一個解除卡片化的物品握在手里,貼近自己大腿。
“你剛才說大洪水…讓我想想。”
府西羅一眼也沒往下看,她貼在大腿邊的手,壓根沒有落進他的視野里。
“我不知道你剛才在和誰說話…不過既然你說能夠發動大洪水,我也相信你可以。唔…發動大洪水的話,船上的人都會被沖走。可是即使被沖走了,他們面臨的死亡也不會減緩啊,因為死亡陷阱是纏在他們身上的,不是在飛船上,洪水來了,也會跟著人走。”
府西羅仰起頭,望著夜空,輕輕吐出一口氣,吹動了幾縷發絲。
“你啊,不是一個會把命運交給上天決定的人。就算對手是我,你也絕不會放棄,絕不會低頭吧?所以你此刻才依然不絕望。你依然想要對抗我。”
林三酒死死攥著手中冰涼的金屬管,盡量要咬緊牙關,別讓牙齒相撞的聲音傳出來。
“嗯…你能發動大洪水,你不會放任朋友們生死不知,再加上…你有兩支疫苗。”
府西羅終于轉過眼睛,與林三酒的目光對上了。
“你正在給自己打第一支,對不對?”他忽然笑了起來,桃花眼彎彎的。“你想把第二支疫苗扎進我身體里,再發動大洪水,讓我變成一個普通人,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