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寬敞的建筑物里,處處是倉促與簡陋的痕跡:墻面粉泥抹得不平勻,厚厚薄薄,丘溝縱橫;一叢叢電線爬在天花板角落里,灰頭土臉,被刷墻時的粉泥濺了一塊塊,已經干涸了。
“我們這兒電不多,”豬賠著笑臉說,打開了下一條走廊墻壁上的燈光開關。“所以為了節省電力,平時沒人在時,燈必須都關上…”
林三酒看著一盞盞白光燈接連亮起,什么也沒說——這頭豬心眼不少,卻不大聰明,它還沒意識到已經露出馬腳了。
一路上走來時,她就發現了,一人一豬背后的走廊里,光依然都亮著;因為在走過一條走廊之后,另一頭是沒有第二個開關的。
而這頭豬剛才分明囑咐那個里助去辦公室等它…也就是說,她此刻走著的這條路,肯定不是通往辦公室的,否則豬怎么會需要一盞盞地重新開燈?
她就知道,豬不會這么老老實實地帶她去辦公室…它肯定有陷阱在等著自己。
林三酒掂量了一下剩余的意識力,發現如果從現在開始一直開著防護力場,那要不了十分鐘,意識力就都燒完了——還是留著這一點,以備不測才好。
“防護類的物品是有幾件,都比較普通,”意老師說,“它費了挺大功夫騙你跟它走上了這條路,肯定不是為了趁你不注意捅你一刀。如果它的陷阱和殺了鳳晌午的小昆蟲是一個級別的,那卡片庫里的防護道具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難道只能靠自己的警惕性啊?
林三酒盯了一眼豬的后腦勺,隨它拐了個彎,來到了一截樓梯前——目光一落到樓梯上,她不由一愣。
被押過來的時候,她遠遠看著,這兒分明更像是一片平房;或許有的地方頂高更高一些,但肯定不至于說是藏了一個二樓,她還沒發現的。
既然是平房,又不缺空間,為什么這一部分還要分成兩層,做個樓梯?這個樓梯通往什么地方的?
疑惑一起,林三酒有意放慢腳步,與豬拉開了一段距離。為了不讓豬發現自己沒跟上,她還掏出人本,用一線意識力推著它往樓梯上走,使豬身后始終保持著另一個腳步聲;好在樓梯不高,不等豬回頭,它們已經爬到了二樓,前面似乎是一片昏暗的大廳。
林三酒站在樓梯下,看著豬在墻上摸索幾秒,“啪”地一聲,打開了開關。
她第一次看見人本慌慌張張掉頭沖下來的樣子。
大廳里的昏暗突然一下活了過來;她盡管非常清楚,自己耳朵里什么聲音也沒捕捉到,卻依然好像聽見了無數人的慘嚎呼救,像一波波海浪似的,沖刷推卷著樓上的黑暗,將整一片空間都包裹在了濃稠的、膠質的痛苦里。
林三酒知道,不管那頭豬動用的是什么手段,恐怕都是陰厲毒辣、沒打算留活口的——她雖然沒有進入陷阱,聽不見慘嚎,但感覺卻像做了一個自己受傷的夢;隔著一層,模模糊糊,身體完好,可心驚膽戰卻是一樣的。
她看著樓梯上方,豬一動不動的背影,死死咬緊了牙關——她要忍住自己,別一鞭子將它的頭掃下去。
如果豬死了,她是一時痛快了,可對于達成目標卻一點好處也沒有…怎么辦呢?
“用鳳晌午的尸體吧,”意老師低低地說。
林三酒幾乎在同一時間,就明白了意老師的用意。
陷阱一結束,豬必須要看見地上有一具尸體,才會以為它偷襲成功了。假如她用上今天愛好者拜訪了殯儀館的話,她不僅要冒險上樓,在陷阱結束后還有另一層風險:以豬的貪婪而言,想必會試著將她的腦袋鋸下來,拿走皮格馬利翁項圈,到時就白偽裝了。
“噢,還真是個女的。原來你長這個樣子…”
當黑暗終于結束,樓梯上方亮起了燈光的時候,豬踢了踢腳邊多出的那一具女尸。“連衣服都不一樣了?”
在林三酒在把鳳晌午尸體送上去之前,動作匆匆地給她包了一條袍子——鳳晌午渾身外翻,死法太具有標志性了。
正如她所預料的那樣,豬在鳳晌午的頸間翻找了一會兒,什么也沒找到,低聲罵了一句“項圈難道也是偽裝嗎”,這才直起了腰。
看來它沒有發現,鳳晌午的“脖子皮膚”,實際上只是描述的力量所制造出來的假象。
林三酒站在拐角背后,聽著豬一步步走下樓梯;腦海中的意老師,已經快把卡片翻得生出火星子來了——“這么多東西,怎么會連一件讓人隱形的也沒有?”
“誒,你還真別說,我在末日里生存十幾年了,就沒見過幾個這種傳統超能力式的東西。”林三酒無聲地往后退了幾步,一邊尋找著下一個藏身點,一邊回應道。
“不隱形,你怎么潛伏,不潛伏,你怎么知道這個地下農場的真相,搞不明白真相,這不是白費勁嗎?不如現在回家吃蛋炒飯。”意老師氣鼓鼓地說。
看來她潛意識里想吃蛋炒飯了。
“那,變成豬模樣的東西有嗎?”林三酒問道,“或者變成里恩模樣的?”
“能讓你變成指定目標外貌的東西,那得多高級了,以你的運氣,肯定沒有啊。”意老師十分煩躁地又找了找,在豬蹄敲響地面的那一刻,忽然說:“我翻遍了…只有一個東西,稍微和‘潛伏’沾點邊。”
當初雖然被人偶師拿走了一整瓶,但仍有零星幾顆,是林三酒原本拿出來準備在地下醫院里用的,結果成了漏網之魚。
你們班上應該也有這樣的人吧時效雖然只有五分鐘,可是只要掐著時機再吃一顆,就能夠將“低存在感”延續下去了——確實可以說是眼下唯一一個適合潛伏用的物品了。
林三酒倒出一顆糖,在豬轉過拐角的時候,終于一咬牙,迅速地將它吞了下去。
明明自己身上的東西是前所未有的多,可是自從進入地下農場以后,卻偏偏一連用了兩次宮道一的東西,實在令她有些不自在——尤其是一想到宮道一動的手腳,讓她在吃下你們班上應該也有這樣的人吧后忘記了一個什么東西的時候。
直到現在,她也沒能找出自己究竟忘記了什么。
林三酒將這一團隱隱的不安與不適壓了回去,看著豬的影子投在走廊地板上。
你們班上應該也有這樣的人吧只能讓她不太起眼,但是她若做了什么出格顯眼之事,照樣會被察覺——比如說,在空空蕩蕩,本該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忽然多出了一個人。
一手緊緊拽著一叢電線,另一手和雙腳抵在墻上,林三酒像個蜘蛛一樣掛在天花板底下,看著那頭豬噠噠有聲地從自己眼皮子底下走了過去——現在,它前往的才真正是辦公室。
等豬走過以后,她迅速從墻上爬了下來,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想了想,她卻沒有先去追上豬,反而掉過頭,以最大速度撲上了樓梯,再度將鳳晌午的尸體收了起來。
就算鳳晌午不是個好人,就算這會讓豬事后生出警覺,她也不愿意將對方尸體留在這一個由豬運作的農場里,留在這一個令她女兒消失了的地方。
以林三酒的身手與速度來說,不管是重新趕上豬,還是悄悄跟蹤它,自然都不是什么難事。接下來的幾分鐘里,她順順利利地跟著豬走到了辦公室,等它進了門以后,她就懶洋洋地倚著門坐了下來,將一只耳朵貼在了門縫上。
“讓、讓我也能變成豬先生一樣的…最后考核?”
在辦公室門內,里恩喃喃地說,既不敢置信,似乎又有點受寵若驚。
“我當然愿意!我早已準備好了,我就盼著這一天呢!”
林三酒面無表情地站起了身。
…太可笑了。
普通人自己口口聲聲地說,因為豬的品行與善舉,豬才是如此了不起的生物。里恩一面相信,豬的“偉大”,不是因為它們身為豬的身份,是因為它們的行動;可是另一面卻又對變成豬、但不必付出行動的機會,表示出了如此饑餓的渴望——他自己意識不到嗎?這兩種信念之間的矛盾之處?
當豬和里恩一起走回大廳時,林三酒始終就在十來步遠之外,一點聲息也沒有發出來。
她就像影子一樣,隨著他們走動而邁步,隨著他們停下而停下;她躲在大廳一角,看著他們進入電梯離開之后,林三酒迅速走上去,硬生生地扯開了電梯門,順著電梯井里的線纜,爬到了電梯廂上。
“噢,到了,”豬模模糊糊地在電梯廂里說。
林三酒摸索著,在昏暗中用鞭子頭上的鋼刃,切斷了幾個像是鐵合頁似的東西。再試著微微一推,果然就有一塊頂蓋板聽了話;她輕輕將頂蓋板打開了,順著狹窄開口落了下去。
豬打頭,先走出了電梯,里恩哈著腰也跟上去了。在電梯門還沒來得及合攏時,她一側身,就悄悄滑進了月臺隧道里。
在開往下一個月臺的路上,列車頭里的豬與里恩,誰也沒注意到,自己背后的窗戶邊緣上,始終搭著幾個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