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另一個人?
“你…你不說話,是什么意思?”
丙五三八不敢正面直視林三酒,又不敢一眼也不看她,從眼角里偷了一瞥又一瞥。“你這是…承認了嗎?”
林三酒一時還真有點糊涂了。
丙五三八到底是什么用意?從此前對話來看,她對進化者也一樣是滿心提防的;若她相信進化者對于地下農場來說是大敵,那她為什么在起疑的時候,不向舍長告發自己,反而要冒險悄悄摸摸地與自己說話?
“你說話啊,”丙五三八見她始終不開口,又有點急,又有點慌。“我猜得沒錯吧?一般人哪有這么大膽子,出去逛一夜?哪怕是新來的,也知道不聽話的后果有多嚴重。”
林三酒往她身后瞥了一眼。
在警報公告尖利地重復了好幾遍之后,每一個木舍里的每一個人,都老老實實地坐在自己的鋪位上,連一個站起來往外張望的都沒有。低聲的竊竊私語自然是免不了的;連舍長丙五三五也在以氣聲命令眾人:“按照演習時來,誰也不許離開鋪位,等我說了能上廁所,再去上廁所。”
“你到底是為什么混進來的?”丙五三八的聲音,低得幾乎連林三酒都快聽不見了。“你真的…是為了破壞農場,屠殺普通人才進來的嗎?”
林三酒嘆了口氣。
“我一向覺得自己看人準,我覺得你不像是個壞人。”頓了頓,丙五三八又說,“你的眼神…很清澈。”
“看面相怎么有準數呢?”林三酒實在沒忍住,還是開口了。“農場里不是都反復強調了嗎?進化者都是用自己的命換來了能力,又用這份能力欺壓別人,掠奪物資,作惡多端…”
丙五三八手里抓著被子一角,絞來絞去,好一會兒沒說話。
“嗯,進化的時候,會把人心里的惡無限放大…所以進化者才那么壞。他們反過來卻把真正的好人稱作墮落種…”她終于開口了。
林三酒看著她,沒有說話。
丙五三八見其他人也在悄悄說話,沒人注意自己,才說:“可是…我想,可能也不是所有人進化時都會變壞吧?說不定有好的呢?一般人里不也是有好人,有壞人嘛…啊,你不會把我這話告訴別人吧?”
“你為什么會有這個感覺?”
丙五三八猶豫了一下,回答時卻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我出生的地方,是在一條山谷中的小村莊里。”
林三酒想起了自己一行人離開海島副本后,曾短暫停留過的那一條山谷——或許不是同一個山谷和村莊,可是如今想必都一樣是人去屋空了。
“那片山谷挨著海,交通也不發達,附近沒有什么重要的進化者設施,所以我們一年到頭,其實真正見不到多少個進化者。”丙五三八低聲說:“我爸媽都是普通人,祖父母也是。祖祖輩輩,我們就看著進化者的飛行器在頭上天空里穿梭…我爸媽跟我說,那都跟我沒有關系,可是恒星卻很好奇。”
“恒星?”
“他是我鄰居家的兒子,比我大四歲。”丙五三八頓了頓,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錯,急忙說:“不,不是,他不叫恒星了,我總是腦子里轉不過來…他如今的新名字,叫庚三佰。”
那頭叫四叔的豬說過,地下農場有七個分部,應該正是以甲乙丙丁戊己庚來排列的。
“他也來了?”林三酒問道,“跟你一起被抓來的?”
丙五三八不安地動了動。“怎么能說是抓呢?農場是給了我們一次獲得新生的機會…”
林三酒不耐煩聽那一套話,揮揮斷了她。“你們一個村子的,又是一起來的,怎么被分得那么遠?”
“我也不知道。”丙五三八愣了愣,說:“是隨機分的吧?反正我沒聽說過誰和自己的親朋同鄉分在一起了,都是這樣的。”
林三酒抿了抿嘴唇。“…你好像有很多話想說還沒說呢,你繼續。”
丙五三八咽了咽口水。
“恒星…不,庚三佰——”
“叫他的原名,”林三酒不容置疑地打斷了她。
能夠以原名相稱,似乎令丙五三八在負罪感之余,也隱隱松了口氣。
“恒星跟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一直就知道,他身上有什么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他跟我形影不離,天天在一塊,村里人都說不如我們干脆成家算了。可是我很清楚,恒星和我的關系,就像親兄妹一樣,他對我從來沒有那個意思…”
丙五三八停下來,掃視著木舍里,有好幾分鐘都沒繼續往下說。她如果一直和林三酒說悄悄話,確實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惹眼。
林三酒看著她和旁人搭了幾句話,說了些不咸不淡的“啊,希望他們早點抓住進化者”之類的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忽然轉回來,突兀地接上了最后一句:“他對任何女人都沒有那個意思。”
“噢,”林三酒明白了。
“不,不是,他對男人也沒有。”丙五三八趕緊解釋道,“恒星說,他好像天生就是這樣,對男女情愛無動于衷,哪怕十八九歲了,也從來沒有任何…沖動。他甚至不覺得自己有性別,雖然他…該有的都有。我問過。”
她自己倒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可是我們普通人,哪有那么大自由,哪有不成家生子的份?不生孩子,家里的活怎么干得完?萬一傷了病了,動不了了,誰來照顧?”她嘆了口氣,說:“所以恒星也不是沒試過。他也去見過幾個女孩子,試著跟人家相處了一段時間…后來他跟我說,‘你吃過鞋嗎?樹皮呢?就是那種,非要以命相逼的話,也能嚼爛咽下去,但是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在抵抗呼救的感覺。’
“他說,‘我不想糟踐自己這一輩子,我也不想浪費別人的生命。我就想能夠由自己決定我這一輩子怎么過,不涉及不影響別人,只作自己的主,這樣不行嗎?’”
根據丙五三八的講述,“恒星”后來漸漸形成了一個頑固的認知:進化者就可以自己作自己的主。
理所當然地,他也開始尋找能夠成為進化者的可能性——但是對一個有父母要養,日日精力只夠糊口,接觸不到進化者,甚至連山谷都很少出的普通人來說,這其實只是一個用來安慰自己的夢罷了。
恒星后來也終于艱難地咽下了這一個夢,很久都不再提了。
林三酒不知道,當她的飛行器像風一樣劃過高空時,底下廣袤的、沉默的大地上,還有多少無聲無息的人,像恒星一樣被命運壓住了,動彈不得。
除了努力與一日一日從身上碾過的、涼硬硌人的命運共存,沒有別的辦法。
“后來他的父母也過世了…普通人的命不長,沒什么奇怪的。”丙五三八低聲說,“我們都以為,恒星可以走了,可以去試著變成進化者了,然后…”
她仰起頭,看著木舍天花板說:“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一頭豬——豬先生——領著一隊人走進了我們村莊里。”
丙五三八的語氣中,有什么東西令林三酒微微一振;她立刻記下了,要在對方講完之后,問一問她村子里有沒有人養豬。
“恒星其實根本不想來。”
丙五三八說著,聲音越來越厚,越來越硬,好像某種情緒能蔓延在喉嚨上,變成聲音的增生物。“那頭豬…豬先生很客氣,沒對我們用什么強硬手段,卻也根本不接受一個‘不去’的回答。他說外面山谷出現了新副本,普通人出去就是死,為了我們的安全,必須盡早來農場才行。
“我知道恒星為什么不想來。我有一天夜里,找到了豬先生,把事情都說了。”丙五三八忽然撈起被子,將臉埋在了被子里,就連身具進化者耳力的林三酒也必須湊近了,才能聽見。“豬先生跟我說了很多…安全,自由,穩定的生活…它說,‘這有什么可擔心的?農場里連男女都是分開的,這方面一切自主。’”
丙五三八抬起頭,看著林三酒說:“是我把恒星勸來的。”
因為好幾年前,她就沒了父母。如果恒星走了,她就要孤零零一個人地進農場了;再說農場那么好,他們又出不了山谷,何苦不讓恒星一起來呢?他是她在世上所剩的唯一一個家人了。
“…后來呢?”林三酒問道。“他身為男人,難道也不能自主嗎?”
丙五三八重新垂下頭,眼睛,鼻子和面孔都是血紅的,卻沒有眼淚。
過了很久,她才說:“…他沒有怪我。他說,我也不知情,我只是想為他好。可是我知道,他的一輩子都等于被我毀了。假如他能變成進化者,我知道,他一定會是個好的進化者。
“他利用男人可以追求女人的規則,提出要追求我,我們這才有了重新見面的機會。那時候天氣冷,他給我申請了鞋,被子,悄悄囑咐我,以后盡量不要答應其他男人的追求。”
“為什么?”
“答應了就要睡覺,睡了覺就要生孩子。”丙五三八神色木木的,說:“恒星說,生完孩子又有別人來追求的話,就又要生,這不是跟豬配——”
她猛地剎住了話頭,差點咬了舌頭。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在驚懼恐慌,無所適從之下,丙五三八的一張臉都變得雪白雪白;剛才談及恒星時都沒有掉淚,此時她眼睛里卻閃爍起了水光,嘴唇都在發顫。
林三酒知道,自己的問題不用問了。
“怕什么?”她不由安慰道,“難道我還能去告發你嗎?”
丙五三八好不容易才冷靜了幾分,過了好一會兒,等木舍里人聲越來越高之后,小聲說:“是…你是進化者,你當然不在乎我說的這些話。我…我就想求你一件事…”
她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你能去替我看看嗎…‘庚三佰’還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