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林三酒在剛才半小時里一直不斷尋找的同伴,原來就在附近,壓根就沒有走遠——若論直線距離的話,他們與黑色方格飛行器之間,甚至不超過五十米。
然而當林三酒模模湖湖地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卻連站也站不起來了。
在她倒向地面后不久,她就感覺到有人拽著她的胳膊,將她重新撐了起來,拖著她一步步地往前方大樓里走;昏昏沉沉之中,她聽見導師在耳旁嘆了一口氣。
“真是的,”他似乎十分焦心地說,“我還以為你來了,就能幫上忙,結果你自己也病了…這下可好,還怎么救人。”
“救人”二字,令林三酒心里遙遙地生出了一點模湖的希望。
他還知道要救人…他沒忘記…
她想張口問導師,現在是什么情況,可是僅僅在腦海里形成這一個問題,就已經耗光了她的所有精力。每一寸肌肉都像是陷入了漆黑死寂的深淵里,血就像是受污染后濃稠近干涸的小溪,勉強輸送的氧氣,僅僅只供她維持最基礎的生理運轉——就連心臟,好像也隨時會力竭倒地一樣。
叫意老師,用進化能力,或者動一動手指,現在想來,都與用肩膀去撞山岳沒有區別。
“這邊,”元向西的聲音比平時嚴肅了幾分;隨著他打開大門的聲響,林三酒感覺自己被半扶半扛地帶進了室內——似乎是這棟樓的大廳。
“怎么她也病了,”神婆充滿擔憂地說:“現在怎么辦?”
“放在地上,”元向西吩咐道,“一樓大廳作為一個自動化病檢設備,會自動對她進行全方面的檢查,而且結果是百分之百的精準。哪怕有一個DNA字母變了,或者挨了蚊子咬,都逃不過大廳檢測的。”
僅僅是一片普通的木地板?
在林三酒眼皮半開半合的視野里,她也能看出來,這大廳就只是一個大廳而已:木地板,前臺,天花板上的監控攝像頭,門口的一盆綠植…卻是一個檢測設備?
她的疑問也無法在腦海中存留太久,隨著她被輕輕放在地上,她腦袋一歪,就陷入了短暫的黑暗的昏迷。
她失去意識的時間似乎不長;當林三酒悠悠回醒的時候,大廳里充斥著剛才還不存在的聲音。嗡嗡的機芯響聲,時不時的一聲滴滴響,落在她眼前的攝像頭“啪”地一閃光…扎進她胳膊皮膚里的一根針管,在輕微得幾乎聽不見的抽拉聲里,吸滿了一管林三酒的血。
“有結果了,”元向西的聲音遠遠從前臺旁邊響了起來,和人形物品們一樣,似乎心情沉重。“果然必須送隔離室了…比我想的還糟糕。”
“啊!”好像是畫師。
“是什么病?”神婆立刻問道。
“MELAS癥候群,”元向西說了一個林三酒從沒聽過的名稱。
這一次被抬起來的時候,她頭骨里令人絕望的劇痛,幾乎令她以為自己的頭顱都要被痛給掐斷、滾落肩膀;不知道是痛苦加劇了反胃,還是嘔吐欲引起了頭痛,她一張嘴,胃液就再次涌出了喉嚨,似乎全灑在了扛著她的導師身上。
“你的衣服必須燒掉,”元向西立刻說,“雖然你我不會被傳染,可是你不能穿著這樣的衣服出去。”
“當然,我明白。”導師回答時,神婆走上去一步,拉開了幾人面前的一道門。
“MELAS癥候群”是個會傳染的病嗎?
林三酒昏昏沉沉地,被導師放在了一張似乎是墊子的東西上。元向西站在門口,輕聲催促道:“好了,快出來。”
導師急匆匆地站起身,似乎極不情愿在這房間里多待半秒,趕緊出去了——房間大門在他身后“當”一聲關上了,緊接著就響起了一陣機械運轉的聲響;林三酒勉強撐開一線眼皮,發現門口墻壁里正在急速伸出一根根鐵條、玻璃,共同組成了兩道封閉屏障,將這個房間牢牢封死了。
在他們離開之后,空氣渾濁悶熱的房間里陷入了一瞬間的安靜。
忽然有人響亮長長吸了一口氣,幾乎像哨音一樣尖利地穿破了室內空氣,卻似乎怎么吸也無法將空氣送去該去的地方,甚至還發出了一道被噎住似的咯咯響。
或許是她此刻身染沉疴,神志不清,直到好幾秒以后,林三酒才忽然意識到她并非一個人——不僅是那吸氣聲很耳熟,還有一個低低的聲音正在叫她:“小酒?”
…是誰?
她沒有力氣轉頭去看,半睜著的眼睛里,只能勉強看見自己腦袋旁邊那一小片染著黃色污漬的墊子。
那人輕輕叫著她的名字,走了近來,沉重地喘息了幾聲。“林三酒!你醒醒…你得的是什么病?”
等等…那是…
被腦海里突然浮起來的念頭給注入了一點精力,林三酒勉強睜大眼睛,使勁朝腦后的方向轉過了臉——僅僅是這么細微的動作,她的頸部肌肉卻好像要被撕扯斷裂了。假如她能聚集起半點力氣,恐怕都會感覺到渾身肌肉里無法忍受的痛苦。
她模模湖湖的目光,從地板上的一雙腳開始,吃力地攀爬上去,終于辨認出了說話人的輪廓——正是余淵。
“是我,”余淵離她躺著的墊子還有幾步遠,沒有走上來。不管是他的嗓音、神情還是語氣,都像是要沉沉滑落到地底去一樣。“你也沒逃過…”
太好了,果然是他,她到底還是找到一個人了——不,林三酒的眼睛忽然睜大了一些,目光聚焦在了余淵身后的房間地板上。她找到的不止一個人。
皮娜倚在墻角里,一張臉漲成了紫色,嘶啞尖銳的吸氣聲,每一道都是無用功。她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眼球幾乎要滾出來了;她似乎已經完全沒有心力管身邊究竟發生了什么,正在絕望地掙扎著,不斷抓著墻皮,只想要喘上一口氣來。
余淵一回頭,也意識到了不妙。“她的病反而是最危險的,”他皺著眉頭解釋道:“只差一口氣,她就可能死掉…但是我們沒有任何急救的辦法,只能看她自己能不能撐下來每一次的孝喘發作了。”
孝喘?皮娜是患上了嚴重的孝喘?
在皮娜拼命踢腿抓墻、試圖呼吸的時候,林三酒也漸漸看清了房間里的其他地方——以及其他兩個人。
清久留閉著眼睛躺在另一張又薄又臟的墊子上,面色青白,嘴角、胸口以及地面上布滿了斑斑點點的血跡。若不是他胸口那一片鮮紅正在林三酒模湖的視野里,輕微地上下起伏,他看上去甚至幾乎和死人無異了。
與他相反的,是人偶師。
那個漆黑的影子正筆直地站在房間一側,彷佛正在沉默地觀察著這個房間,以及房間里的病人;當他偶爾走動幾步的時候,既不虛弱也沒有顫抖,仍舊跟之前一樣,似乎不痛不癢,沒有任何毛病——林三酒還來不及浮起一個“幸好還有一個人沒事”的念頭,人偶師就忽然轉頭掃了她一眼。
正是這一眼,令她意識到,人偶師的情況遠遠比他所表現出來的糟糕。
林三酒從沒有在人偶師臉上,見過如此茫然空洞、呆怔木然的表情;彷佛這個一向操控人偶的人,自己也終于被人偶給漸漸侵襲浸染了,開始露出了人偶一般的神色。
難道只有余淵一個人沒生病嗎?
在連骨頭都涼了的心驚里,她竟然擠出足夠力氣,顫巍巍地叫了一聲:“余…”
“我在,”余淵答了一聲,仍舊站在幾步遠的地方以外,并不走近。即使林三酒接下來無法送出任何一個字了,他似乎也明白了她的問題,低聲說道:“我們在降落以后,為了方便,把大巫女的身體挪進了人偶師的飛行器里。所以在那一團煙云風暴忽然卷上大地的時候,除了大巫女之外,我們每一個人都暴露在了那東西面前。”
人偶師在聽見自己名字的時候,一點反應都沒有,仍舊呆呆地注視著腳下地面。
“盡管有很多未知的缺口,但我知道,這件事跟人偶師的病魔有關系,我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關系。畢竟連他自己都中招了…這不是普通的疾病,哪怕作為進化者,我們幾個也在第一時間就失去了機體正常運作的能力。或者這是疾病的進化版本吧。”
余淵繼續低聲說道,聲氣沉重而疲憊。“元向西沒有受影響,所以在最初的幾分鐘里,他一個接一個地把我們拖進了路邊大樓里…后來我才意識到,他把我們拖進來,是為了讓病檢大廳為我們做病情診斷。”
林三酒聽著自己輕淺急促的呼吸聲,有一下沒一下地被淹沒在了皮娜試圖呼吸的掙扎里。
“清久留得的是肺癌,”余淵近乎平靜地說。不,不是心境上的寧靜,更像是在極度疲憊之下,再也沒有力氣有任何情緒的樣子。
“皮娜是孝喘,噢,我已經說過了。”他茫茫然地想了想,“我說到哪了?對,人偶師。”
眼角余光里的黑色影子一動不動,似乎已經忘了人偶師就是自己。
“人偶師患的是阿茲海默癥,”余淵慢慢地說,“我的是…自發性致死失眠癥。你呢?”
林三酒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感覺有一個很重要的事情沒有跟你說,”余淵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拼命回憶著什么。“是什么來著?我明明剛才還記得…”
進化版本的疾病…一定不會像與它們同名的、沒進化的疾病一樣,會耗上很長一段時間才發展至最終階段。還有什么?還有什么危險,是她還沒體會到的?
不論如何,她必須要做點什么。
“噢,”余淵終于回憶起來了,“所有這些病都會傳染,這是元向西告訴我的。我們共處一室也就意味著,最終每一個人,都會變成同時身患四種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