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個外人搶到武器、與鎮警對戰開火一事,在平日死氣沉沉旳花生鎮里,應該算是一件大事了——至少,林三酒是這么認為的。
畢竟現在才剛到晚飯時候,外面卻連天地劃過槍聲流彈,鎮民哪有不受驚動的道理?
但是,當她和余淵悄悄從頭幾排房子的小巷間摸了過去,暫時躲避在一戶人家的房頂陰影下時,從窗戶里傳出來的聲音,卻叫二人都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你聽見剛才的聲音了嗎?”隔著墻,一個女人略有點模糊的聲音問道,“好像是槍響?”
“沒事聽外頭聲音干什么,閑的你是?”似乎是她丈夫的男音,教訓了她一句,隨即改了話題:“噢,老皮特要賣他在山下的地,你來看看這個廣告…”
女人窸窸窣窣地走了過去,夫婦二人談了一會兒老皮特開的價格,以及那塊地的好劣,順勢又聊到了他兒子究竟是不是患有不喜歡女人的心理疾病。
在陰影里,林三酒與余淵對視了一眼。
這一次數據體余淵甚至都不必告訴她,她就意識到,又一個“為余淵人格塑形”的關鍵節點來臨了。
對于余淵會有什么反應,林三酒的答案來得既強烈又自然,所以余淵幾乎立即就皺起了眉頭,即使在陰影里,也能隱約看見他面上一線凝結的困惑。
“這兩個人怎么回事?”他以極低的氣聲問道。
林三酒明白他的意思。
僅在幾條小巷之外,就是不知道多少雙鎮警的靴子,沉沉地打在地磚上。讓人檢查一條條小巷的喝令聲、對講機里交換情況的交談聲、挨家挨戶用拳頭砸開房門,要求做“臨時檢查”的命令…被破壞的日常秩序的碎片,正在暮夜里不安地起伏流動。
而這個時候,他們身后這一家里,男女主人卻正在講旁人家的閑話,對門外一切都充耳不聞。
“我是親眼看見的,小皮特一聽說山謬獲得批準可以學習地圖,馬上就殷勤地送過去了好多紙筆材料,還說要找他請教…”男主人笑了一聲,說:“你說惡不惡心?老皮特還以為他們瞞得挺好呢。”
明明知道追兵正在一條一條小巷地搜捕,他們應該抓緊時間馬上走,但是林三酒和余淵一時卻都像中了什么迷咒一般,誰都沒有動。
遙遙地,伴隨著一聲門被撞開的悶響,夜色里響起了一道驚呼。
“是啊,應該趕緊把他送去醫院看看…”女主人的回答,有點心不在焉似的,頓了幾秒,她小聲問:“你聽…是不是離咱們越來越近了?之前我就聽說,來了兩個外人,他們抓不住…”
“瞎說什么呢,我沒聽見。”丈夫不太高興地說,“什么抓不住?沒讓你管的事少管,人最重要的就是做好自己,好好生活工作,別亂說沒有根據的話。”
余淵悄悄碰了碰林三酒的肩膀,在她抬起眼睛時,做了個手勢,示意該走了。
林三酒無聲地點點頭,二人貓著腰站起身,從墻根下迅速離開了,趁著鎮警還沒來得及合上包圍圈的時候,從一棟老舊公寓樓里穿了過去——花生鎮上如今人口凋零,獨居的房子尚且住不滿,合居的公寓樓里更是大部分都空著;二人進了一樓一間空蕩蕩的公寓,又從后窗戶翻了出去,翻進了一片沉涼安靜的夜色里。
脫離了發生槍戰的那一片區域之后,除了天邊隱隱傳來的腳步與喝令,幾乎就像是一個尋常的夜晚了——不,甚至比尋常夜晚更安靜;明明是晚飯時間,卻只有極偶爾地一下,才有碗碟磕碰上餐具。
就好像大部分鎮民都正屏氣凝聲,老老實實,不聽不看地等著這一晚過去,又能迎來一個他們熟悉的,什么也沒發生過的白日。
“奧夜鎮長府在這個方向,”余淵比了比前方,低聲說:“但是前面是死路,被一排房子堵住了。”
前方那一排房子里,每一間都亮著燈。林三酒點了點頭,心里“余淵可不怕冒險”這一個念頭,幾乎是和他下一句話同時出現的——“最快的辦法,是從民居里闖過去,你看怎么樣?”
她正在一點一點地,將她的朋友召喚回來。
在走近最角落里的一處民居時,林三酒望著余淵的背影,恍恍惚惚地想道。
他身上的汗光、污漬與不知是誰的血跡,混成了一層騰騰熱氣,好像融開了時間的邊界;那一個沒有情緒的數據體,正在漸漸減淡退去,她所認識的余淵,終于又從涼夜里走了出來。
余淵對她的情緒自然一無所知,在門口停下以后,他回頭看了林三酒一眼,隨即重重地在門上敲了幾下——給她驚了一跳。
“誰、誰呀?”一個男人問道。
“開門,”余淵故意沉聲粗嗓地命令道,“臨時檢查!”
只要有這一聲命令,似乎就夠了——門后的人甚至都沒要求看看證件,立刻打開了門。
在那男人看清余淵身上的便服,與手里的長槍時,他臉色登時變了;余淵哪會給他反應的機會,以槍口在他胸口一撞,將他撞得踉踉蹌蹌后退幾步,退進了客廳,低聲威脅道:“別叫,否則打上你的就不是槍口了。”
林三酒進屋關上門,與余淵對視了一眼,都意識到了,屋子里還有人。
在狹窄昏暗的客廳后方,一道緊閉著的屋門下,透出了黃黃的燈光與低低的人聲——屋里的人似乎對外頭動靜一點都沒聽見,仍然只顧著絮絮叨叨地低聲說話。
“誰在里面?”余淵仍舊以槍口對準那男人,低聲問道。
“是我、我老婆,”那男人結結巴巴地說,“她、她在跟輔導員上課…”
“后窗在哪里?從哪里能翻到屋后?”余淵問道。
那男人在半空里稍稍擺了一下手,從放著空碗與殘羹剩飯的客廳桌子上劃過去,好像在讓他們看看這間房子有多狹窄一樣,說:“只有那一間屋里,有個通往后方小巷的窗子…”
也就是說,他們必須放倒、并綁起來的人,從一個變成了三個。
那男人沒有多少反抗,就被余淵一槍托擊昏了過去,變成了地上一只被沙發巾給捆住的粽子;也不知道屋里人上的是什么課、究竟有多專心,竟然一直都沒察覺到外面有情況。
二人悄悄走近屋門口,林三酒盡量沒出聲地,把門推開了一條縫。
出乎意料的,屋子里只有一個人。
屋子中央的床邊上坐著一個女人,盡管她正處于視線之下,林三酒卻依然不知道她長什么模樣——因為她臉上掛著巨大一個黑色方型機器,像面具一樣,牢牢扒在她的面孔上,連嘴都遮住了;喃喃的說話聲,正是從她耳機里傳出來的。
所謂的“跟輔導員上課”,原來是遠程的嗎?
林三酒略略放了心,趕緊和余淵進了屋——這個女人看不見也聽不見,可算是給了他們一個誰也不驚動就能從窗戶里翻出去的良機。
在二人快摸上窗邊的時候,余淵忽然拉了拉她的衣服。
林三酒不明所以地轉過頭,一時還沒有明白余淵是想讓她看什么;過了幾秒,她才意識到,他不是要讓她看,他是要讓她聽。
從黑色機器耳機里隱約傳出來的聲音,屬于一個語氣親切嚴肅的男人。
“…從花生鎮繼續往外走,就是一處又一處被內戰、毒品、犯罪破壞掉的城鎮…無業流民,毒販,黑幫時時刻刻都在尋找著獵物…光是他們上個月發布的新聞里,就死了五個無辜市民…”
很顯然,那個黑色機器里是有圖像信息的;那女人的身體輕輕一顫,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一樣。
“為了不讓災難繼續擴大,花生鎮二十年前實行了一項拯救措施,凡是進入花生鎮的人,都將受到花生鎮的保護,享受花生鎮的安全與福利,不必再流離失所…你作為本政策受益人,與外界的混亂與危險擦身而過,如今獲得了平穩幸福的生活,一個關心愛護你的丈夫,一所舒適溫暖的房子…”
林三酒抬起眼睛,撞進了余淵的目光里。
“她也是被強行留下的人之一…”她低聲說,往床邊走了一步。仔細看的話,她甚至能看見那女人身上隱約的青黃色,似乎屬于很久了還沒散掉的瘀傷。“我們得救她——”
“你認為,我同意你的判斷嗎?我接下來會攔住你嗎?”猝不及防地,余淵以平靜的數據體語氣問道。
林三酒一怔。
“余淵救不救被強行留下的人”這一個選擇題,她明明已經遇見過一次了,也都做完選擇了;怎么又來了一次?
這次和上次的情況不一樣嗎?
她得先找出這一次的情況究竟是哪里不一樣,才能知道余淵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
“你以前在鎮外過著自私的生活,意識不到自己受到了欺騙蒙蔽…”耳機里的人還在繼續說話,“是花生鎮給了你一個從頭開始的機會…”
就在這個時候,床上女人忽然抽了一下鼻子,使勁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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