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坐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里,仿佛思緒也散淡朦朧了,一時有點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要干什么。
唯一一個清楚跳動的強烈情緒,讓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起跑線上蓄勢待發的運動員;只要槍一響,接下來的一切成敗命運都將取決于她的行動——與運動員不同的是,她與余淵這一輩子里,只有這一次機會。
“物品是一次性的…”
余淵人頭的只言片語,偶爾會像云霧一樣飄劃過她的腦海。
“不管成功還是失敗,效果一結束,它都會立刻消耗殆盡…”
林三酒從白蒙蒙的霧氣里爬起了身,活動了一下四肢。血液順暢地溫暖了她的指尖,肌肉間絲絲縷縷地打過了電花;這一具由戰斗與鋼鐵凝煉的肌體,迅速蘇醒了。
“哪怕你補充了能量,也不能再編寫一個了嗎?”林三酒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回憶中問道。
“不能,”余淵的回答劃了過去,她卻有點想不起來為什么不能了。。她只是記得,余淵跟她說過,在等待效果開始的最初幾分鐘里,她若是生出迷惑、有點記憶混淆,都是很正常的現象。只要等到看見朝陽升起的時候,就——
第一道淡金色的暖光,融開了白霧。
在散淡消失的白霧中,一條街道從她眼前一點點鋪展出去,像是被漸漸沖洗出來的膠卷照片,從虛無中提拉出了一幕幕的影象。
林三酒一個激靈,霎時咆哮過全身的血液,沖擊得她渾身皮膚酥酥麻麻。居民樓,操場,街道,浸著血氣與硝煙味的清晨…在烏涂涂、面目模糊的建筑群另一頭,在這個小鎮的遠端,一座光滑凝重的黑山,正沉沉地硌在視野里。
她不僅認識這個地方,她還認識此刻從遠處街道上沖她跑過來的人。
“快走!”
余淵怒聲喝道,一邊肩上挎著兩把長槍,另一邊手里緊攥著一只背包,腳步長長撞擊著地面;隨著他落下的每一步,林三酒都能聽見槍身撞在他身上的悶響,在空氣里搖擺甩打的背包帶。
在他身后遠方的街道上,十來個昏黑的影子正緊跟在后,對講器的呼喝聲與電流聲遙遙震蕩著空氣——“在十四街發現目標!二四中隊集合包圍!”
“怎么不動?”還不等林三酒弄明白狀況,余淵已經沖到了眼前,向她喊了一聲:“來,接著槍!”
自從他變成數據體后,林三酒再也沒見過他臉上呈現出如此急怒迫切的神色;她下意識地接過槍,看著余淵,聲音顫抖著問道:“我們現在去哪?”
余淵也回望著她,面色仍舊不變,微微皺著眉頭。他一身薄汗在墨青圖案之中浮動著光澤,灰污與血跡沾染著肌肉輪廓;除了他左臂完好,一切都好像又回到了夢境劇本里的花生鎮。
在等了半秒鐘以后,林三酒突然又意識到,還有另一個不同之處,證明了他們不在夢境劇本里——因為余淵只是維持著同樣的神色,凍住了似的,一動不動地望著她,一句話也不回答。
遠方的追兵們卻沒有被凍住,從顏色混沌面目模糊的人群里,她很快就分辨出了鮮明的、熟悉的花生鎮警服。
“余淵?”林三酒剛叫了一聲,就立刻感覺自己的心神一震——好像是發呆時被人猛地喊了一聲名字一樣,她“想”起來了。
她與余淵才剛剛進化不久,各方面能力都還很一般,偶然在一個末日還沒降臨的世界里認識了,因為意氣相投,于是干脆結伴在路上開車旅行。當他們進入這個名叫花生鎮的小鎮時,車子拋錨了;在他們去尋求幫助的過程中,卻發現依照花生鎮的法律,所有進入本鎮并停留了的外來人口,都必須歸化入住花生鎮,從此以后服從一切安排管理。
汽修店老板閃閃爍爍的眼神,什么也不多說就先急忙拉走了車子的態度,二人走出汽修店時卻被一圈鎮警堵住了去路…說來也奇怪,林三酒明明知道,它們都是特殊物品在她腦海中生成的“故事背景”,但那一幕幕依舊鮮明清晰得好像自己親身經歷了一遍,甚至能回想起汽修店里的機油氣味。
而另一頭,她又很清楚,此時的自己正坐在喬坦斯的飛船上,人偶師遠在駕駛艙里,她早已進化多年了。
就好像一個人生,有兩種版本,她卻絲毫不覺得混亂矛盾。
林三酒還知道花生鎮版本后來的故事發展:以她和余淵的性格來說,哪怕只是虛以委蛇地接受管制、等待末日到來,也是絕不會心甘情愿的。
他們才剛剛進化,身手與普通人之間的分野還沒有那么大,沒法對抗眾多武器齊備的鎮警;在他們試圖找機會逃走的時候,卻發現困在鎮子里仍舊想要走的人,原來不止他們二人。
鎮上居民中,究竟有多大的比例是外來人口,已經是一件說不清的事了;由于花生鎮一直處于人口減少的狀態里,即使是出生在本鎮上的居民也沒有離開的權利。
平時誰也不敢在表面上露出一點想走的意思,僅有在外來人被抓住的時候,才會悄悄多出幾雙探詢、觀望、忐忑的眼睛——他們都在等著,等著能夠將密不透風的花生鎮撞出一個破口的人。
林三酒眨了眨眼睛,這一段“故事背景回顧”就走完了,過去在花生鎮的一天一夜,此時都聚集交匯在了眼下這一刻:他們好不容易從牢房里脫了身,按照另一個鎮民偷偷提供的消息,找到了花生鎮的武器庫房——只不過當余淵終于找到了武器的時候,大批鎮警也跟著他一起現了身。
“你覺得我下一步會怎么做?”
一直沉默地站在她面前的余淵,忽然問道。
林三酒立刻意識到,這不是她所認識的余淵的語氣——這是名叫“余淵”的數據體的語氣。
“花生鎮中不允許鎮民擁有武器或汽車,所謂汽修店只是一張捕人的網,就連鎮上工作必須用到汽車的時候,也得向鎮子做租借申請,就算申請批準,拿到的車子上永遠坐著一兩個端著槍的鎮警。”
余淵神色平淡地說,似乎不在乎身后越來越近的追兵。“但是,這對我們兩人來說,不是問題,”他繼續說道,“因為他們留下‘汽修店’作為陷阱,就不得不留下另一樣東西,拖車。我們如今有了槍,知道哪里有車,現在是我們最好的逃亡時機。”
或許是物品的作用影響,林三酒明白她接下來要干什么了。
“一,我們現在走,”余淵回頭看了看追兵,又看了看鎮口的方向。“二,我們回頭救人。你覺得,我下一步會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