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宮道一要離開,林三酒現在明白了。
不管他和人偶師誰的武力比較強,真的動起手來,也不過就是一場級別高些的身體對戰罷了。對宮道一來說,這種事情到最后誰贏誰輸、誰活誰死,大概都又直白又沒意思。
而眼下就不一樣了。
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喉嚨里燒灼著一塊炭,燙得她吐不出來咽不下去;“該不該和他說”這個念頭每一浮起來,她就往深潭里又陷了一步。彼此沖突的念頭與想法,暗流一樣拉扯著她,簡直快把她扯碎了;以她對宮道一有限的了解來說,他肯定會更欣賞這一份人心掙扎。
“…這是哪里?”
聽著這一聲微微有點兒啞的問話,林三酒心里一驚,急忙再次抬起頭——有那么一瞬間,她還以為自己聽見的是一個睡意朦朧的阿云。由于背光,一道像是由幾筆濃墨糾纏凝結在一起的漆黑影子,高高地立在仿佛要一直通往天空的道路上,叫她看不清楚對方的模樣。
“別讓我問第二遍。”
這一次,嗓音里久未被滋潤過的干燥感就很清楚了,甚至好像還可以聽見他唇齒輕合時的聲響。
太好了,他現在關心的只是身在何處…林三酒在心里松了半口氣。人偶師昏迷過去的時間太長,甚至連醫院的存在都不知道;就算她提前在床邊留了通行證和一張簡單的字條,他走出來時當然也不會想到,他一直苦苦等待的宮道一,當時就在自己的腳下。
“說來話長,我們先進去,慢慢說吧。”
她自己都察覺到自己的聲氣有點兒不穩,忙背過頭去,以后背隔開了人偶師的目光,彎腰抱起了鴉江。
這一抱,她簡直都詫異起來了,想不通為什么自己沒有早一步察覺鴉江的身體里已經換了一個意識作主。宮道一一離開,鴉江身體給人的感覺就不一樣了;她也說不上來這種感覺,就好像…就好像一個被凍得冷硬的什么東西,在夏日暖和的湖水里,泡得漸漸舒展開了。
…宮道一果然沒有騙她。
人偶師站在原地,看著扛著人逐漸走近的林三酒,沒有動。林三酒心里藏著事,也不敢多看他,只作察覺不到他的目光重量一般,埋頭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溫度明明其實沒有變化,卻好像光腿赤腳地蹚過了浮著冰塊的刺骨河水一樣;他身上常年繚繞的濃香,此時只有幽幽一縷盤旋在空氣里,也仿佛是捂住她口鼻的手掌一樣,叫她喘不上氣來。
“你有事瞞著我。”擦身而過時,他不慌不忙地說。
林三酒激靈一下。“宮道一來了,”在她反應過來之前,這五個字已經從她的唇齒里滑了出來,剛才所有的掙扎全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接下來的話也自然而然地出了口——“但是,他又走了。”
波西米亞此時早就站得遠遠的了,這句話一說,那個影子就肉眼可見地僵硬了,好像一塊風干的橡皮泥。
林三酒沒敢轉頭去看。
她抱著鴉江停下腳,目光只在腳下墻壁紋理上來回打轉;人偶師站在她的右側,她就覺得自己所有的意識,都集中在了身體的右半邊。
人偶師半晌沒有說話。
“…什么時候走的?”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很輕柔,說不上來是生氣了還是正在思考。
林三酒想了想,答道:“他走了好一會兒了,有大半天了。”
幸虧胡常在沒有跟著人偶師。
“他記得你,也已經察覺到你想復仇了,因此想避開你。”她不清楚宮道一為什么不想被尋仇,但她不認為他是在害怕。“而且,聽他的意思,他似乎很有把握…你以后都找不到他。”
最后一句話,叫人偶師忽然抬起下巴,從喉間滾起了低低的半道笑聲。
“我試過,”
林三酒覺得這個時候或許還是不要提鴉江的好,免得人偶師一發起怒,將鴉江當成了怒火的替代對象,因此只是鼓起勇氣說:“我想把他留下來…但是對不起,我沒做到。”
話一出口,她就覺得自己雙腳離了墻壁。她已經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右側,卻還是沒能提前看到這一擊的到來;在直直下墜的過程中,林三酒只來得及扭過身體,將鴉江甩到自己身子前面,緊接著就感覺到自己的后脊背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好在她作為成長型,肉體強悍程度遠超鴉江,這一摔除了痛和有點暈眩之外,哪一根骨頭也沒斷。鴉江毫無意識的身體骨碌碌地滾了出去,在幾步外停了下來;她剛要爬起來,才一坐起身,動作就頓住了。
人偶師就站在她身邊,漆黑皮靴一路緊緊包裹著他的雙腿,往上沒入了他所形成的黑影之中。
“你以為我是誰?”
他陰鷙的聲調,仿佛烏云一樣厚厚沉沉地籠下來,壓在人的神經上:“我需要別人幫我留下我的目標?你看他有把握不被找到,于是你就信了,覺得我真的找不到他?你覺得我真的需要你幫忙?…你以為我是誰?”
不等林三酒回話,人偶師就笑了,聲氣柔和。“只要我想找到他,除非他死了,我就能找到。”
林三酒緊緊咬著嘴唇,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的確,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她下意識地相信了宮道一那句“他這一世再也不可能離我這么近了”,確實就意味著她好像不相信人偶師有能力找到宮道一,因此自己挨這一下也無可厚非…只不過,她一想到人偶師曾經那樣接近過宮道一,卻在須臾間錯失了,就又忍不住覺得自己實在沒辦法不插手。
大概是從她臉上察覺到了端倪,人偶師忽然發出一聲冷笑。
“你似乎產生了某種幻覺,”他一邊說,一邊慢慢朝林三酒低下腰。漆黑皮革在動作之間,發出了一陣“咯吱吱”的細微響聲。“…這件事里,沒有你的存在。”
在他的黑發垂下來,從空中一劃、碰上了他的唇角時,林三酒感覺自己好像都能聽見電火花“噼啪”一響的聲音。
此刻的人偶師,真正應該稱得上是一團極不穩定、隨時會炸開的混亂力場了,似乎正醞釀著某種隱隱的、驚人的云雷;她幾乎能看見有某種力量,在用盡全力地在身體里頭緊緊揪住人偶師,讓他依然勉強保持住了一個相對平穩的表面——這種時候,她明明不該多說話的,卻還是鬼使神差地開了口:“不是這樣的,在你昏迷著的時候,是宮道一幫了我。”
人偶師驟然平靜了下去,直起腰。
“…噢?”
“不,我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林三酒有點慌了,意識到了自己那句話容易叫人誤會成自己好像很領宮道一的人情:“我是想說,我因此察覺到了宮道一的一個行為特征…這一點,他自己也沒有否認。他總是在人的絕境里出現,給予幫助和希望,同時又給那個人制造一個…負面事件。”
她刻意用了感情色彩很淡的詞。
人偶師沒有出聲,可能也知道她的話沒說完。
“我原本以為,他選擇在你醒來之前離開,這就是他給我制造的負面事件了,因為我會…”林三酒想了想,覺得以她對人偶師的了解來說,還是不說自己的心情為妙:“但是你說得對。他只是避開了你一次而已,不能說明什么。你能讓他顧忌你,你就能找到他…我不該,不,我從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她只是當時的精神都被緊緊抓住了,沒有去想而已。
“也就是說,我前方還有一個負面事件在等著我。”萬幸人偶師沒有反應,給了她一個繼續說下去的機會;她沒有提云守九城里的事情,只是將伊甸園里的經歷作為證明說了一遍,解釋道:“他又不是神仙,只要他插手安排了這個事件,他就肯定出現在我身邊的什么地方,或者會留下什么痕跡…我覺得,這就是你再次找到他的最快機會。”
只不過…這就意味著人偶師暫時還不能和她分開。
話說完了,林三酒沒忍住忐忑,悄悄抬頭打量了他的神色一眼。她不擔心自己的性命,她能活到今天,確實說明人偶師言出必行;只不過她現在身邊還有波西米亞,還有鴉江——但人偶師驀然轉過頭去,黑發從耳后像水一樣滑落下來,除了一晃而過的蒼白肌膚,她什么也沒看見。
“…我不用你來指指點點怎么辦。”
過了好一會兒,他的聲音里才終于浮起了平常和她說話時必有的煩厭:“現在,帶著你的雞零狗碎跟上來,你要交代的事情多了。”
林三酒緩了半秒,才意識到“雞零狗碎”是指鴉江。她簡直不敢相信宮道一這件事居然被自己處理完了,趕緊一骨碌爬起身,重新扛起鴉江,噔噔跑上了墻壁;波西米亞不知何時都退進病房里去了,只留一個腦袋探出門外,在爬上垂直墻壁的時候,她看起來活像一個伸長了脖子張望遠方的貓鼬——一瞧見二人朝她的方向來了,她一縮脖子,趕緊消失在了墻后。
換作往常,人偶師肯定要說上一句“蠢貨的身邊都是蠢貨”之類的話,但此時卻沒出聲。沒挨罵,林三酒反而生出了幾分擔心,加快兩步趕上去問道:“你…你現在感覺怎么樣?”
她要是再被扔下去摔個一身青,都不算讓人吃驚的事了——不過人偶師大病初愈,似乎也懶得動手,從肩膀上瞥了她一眼,冷笑一聲:“張嘴就和茅坑一樣,還不知道蓋上點。”
…還行,蠻正常。
等二人走入病房的時候,波西米亞已經將最好的位置都打掃干凈了,只差在門口一鞠躬,就是一個合格的迎賓小姐。林三酒目光一掃,發現前任警衛也在。有意思的是,當前任警衛的眼睛第一次落在人偶師身上的時候,她就看出來了——盡管前任警衛一向都老實,但直到現在,他那種真正屈服、匍匐下去的態度才清清楚楚地露了出來,真實得簡直好像他跪下去趴在了地上一樣;不再是靠做小伏低換一些好處,而是完全意識到了,有些深淵是不能被冒犯的。
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人,會暗恨人偶師沒有順便死掉?
不過當林三酒看著他慢慢在病床上坐下來的時候,她心里漲漲的,想把卡片里好吃的都拿出來,讓波西米亞想吃多少吃多少;還想一溜煙跑到收費處,把轉盤抽獎都抽了——就好像現在去抽,肯定會抽中特別簡單的任務似的。
“把臉轉過去,”人偶師連看都不想看她的樣子,“自己長什么樣沒數嗎?”
沒數。
林三酒喜滋滋地打開卡片庫,覺得應該有一千個東西要準備了;就在這個時候,前任警衛忽然走近她,囁嚅著說話了:“那…那個,有一件事,我要和你坦白。”
“什么?”
“之前…鴉江給了我一個特殊物品,要我轉交給你,說你和這位…這位大人都可以用得上。他說,之前幫上你的不算是什么大忙,他得添補一點,要不然不夠相配…啊,別問我是什么不夠相配,他沒說,我也不知道。”前任警衛極不情愿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有點依依不舍的樣子:“我…我本來忘了,看見這位大人才想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