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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三酒做了一個夢。
她不是林三酒了,她附著在另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孩身上,感覺到她坐在一間蒸汽騰騰的浴室里。熱水嘩嘩作響,在彌蒙抹白了視野的濃濃汽霧中,她知道是誰邁步進了浴缸,知道是誰在背后坐下,知道是誰伸手滑過來,輕輕在耳邊叫了一聲“姐姐”。那個女孩偏過頭,閉上了眼睛。
…這是在哪里?
林三酒一瞬間的念頭劃過去,又忘了。她聽見門外響起了男性的說話聲,慌忙站起來,等他們壓抑著惶恐推開浴室門的時候,她發現那女孩的丈夫正坐在前面,神色帶著憐憫——或許是憐憫他自己——帶著絕望,又帶著幾分恍然大悟,啞笑了一聲說:“Thisiswhy誘kidsnevergrowold.”
林三酒已經想不起要問這些人是誰了。
她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活在了每一個人的軀殼里,卻唯獨忘了自己的身份“林三酒”;這是在宇宙不知多深之處,另一些人的人生,她卻不知怎么被卷入了其中。
“林三酒,”有個聲音忽然叫了遠遠一聲。
霎時間,所有的白霧全都退去了。
剛才眼前還是水霧蒸騰、白汽裊裊的浴室,在她凜然一震、張開雙眼時,卻覺得遠去的像是一片能吞噬人的黑暗。只不過迎接她的也還是一團昏暗,林三酒騰地一下坐起來,感覺面前有人往旁邊一避,才沒叫她一頭撞上。
“什么?”她一時還昏昏未醒,不明白丈夫去了哪兒,甚至不明白自己的丈夫是誰——他那句話卻仍舊在腦海里回蕩著。“你是…你是誰?”
昏黑中,那個人沒有說話。他似乎稍微動了動,“啪”地一聲,半空中亮起了一盞燈。
燈光沖破了剛才迷夢般的朦朧,她的理智漸漸回了籠。林三酒愣了幾秒鐘,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坐在堅硬冰冷的一片地面上,還嗡嗡地正在往下降。她抬起頭,頭上四四方方的黑暗深井,正一路向上延伸出去,直至吞沒了燈光;她過了好一會兒,總算明白過來:原來她身下是一部正在運行的電梯。
余淵半坐在懸空的一盞油燈下,光芒跳躍不定、明暗閃爍,映得他的五官面龐上光影移浮,仿佛也有了情緒神色一般。他張開口時,仍舊是那副永遠冷靜無波的語氣:“你想起來了嗎?”
想起來什么了?
林三酒只覺頭痛欲裂,甚至連為什么自己會坐在一部電梯上都想不出來;她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咝了一口涼氣,感覺記憶一點點漏了進來。“是…是我用上了穿行世界的那個…那個梵和的能力?”
余淵點了點頭,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仿佛深潭。“在你使用梵和的能力進來之前,你請我解讀你,我同意了。”
“對…我是這么要求了。”林三酒低聲說道,想要爬起來,卻覺得四肢里軟軟的沒了力氣。“然后…然后我怎么了?”
“我在解讀你之后,你使用梵和能力穿過了電梯門,落在了和百合所在電梯上方,也就是你此時坐著的這一部。我想你原本是想直接走進電梯的,但因為位置誤差的關系,你卻落到了電梯轎廂上方。”
余淵詳細平靜地答道:“你早料到我來找你自有原因,不會放你獨自隨著電梯消失在這棟樓里,于是我就按照你設想的那樣,為我自己編寫出了梵和的穿行能力,跟了進來。”
沒錯…她當時的確是打的這個主意。林三酒不需要多說,只要余淵解讀了她之后,自然會明白情況,跟她進來的…“那我剛才是怎么了?”她問的時候,其實心下已經有點兒明白了。
“你短時間內無法承受這么頻繁的空間穿梭,于是精神失常了。”余淵答道,“你讓我解讀你的意義正在于此。在發現你精神失常之后,我就將你的數據恢復成了失常之前的。”
也就是說,剛才浴室中的女孩,都是她在失常時的幻覺嗎?
“我的數據恢復了,怎么我還會記得我失常時腦中的幻象?”林三酒彎下腰,一邊摸索著電梯頂部,一邊問道。或許是電梯運行時的嗡嗡響遮蔽了電梯內部的聲音,里頭靜悄悄的,就像和百合不存在一樣。
“我把失常的數據組恢復了,新增數據組沒有動,所以它將作為回憶一直留下來。”余淵回答了一句,沒有幫她一起打開電梯頂部,卻反而問道:“我讀取了你的數據,卻還是不明白你為什么會認為我不是敵人,敢讓我解讀你。你明知道我已經是一個數據體了。”
林三酒低頭摸索了半天,卻仍舊沒有找到可以打開的地方。她使勁砸了兩下,感覺到電梯又一次停了下來——不知道現在是第幾層了。借著這一番動作,她鎮定了一下,才故作平靜地答道:“你讀取了我的數據,還是不知道答案,不就說明我也不知道答案嗎?或許是因為我相信你內心深處還是余淵,所以不會傷害我吧。”
她在說謊。
盡管明知道身邊的人已經不再是余淵了,但林三酒還是忍不住感到,自己正在對余淵說謊。
余淵,或者說決定呈現出余淵模樣的數據體,靜靜地打量了她幾秒。
“你很清楚,數據體就是數據體,沒有什么內心深處。”他平淡地說。
林三酒咽了一口口水。她敢讓余淵解讀自己,自然是有原因的;只是面對著余淵的那一張臉,她總是有點對朋友撒謊的心虛。“你能幫我打開這部電梯嗎?”她轉移話題,問道。
“可以。”余淵低頭看了看,說:“不過在見到她之后,我短時間內就幫不上多少忙了。你看見她的時候,希望你不要過于吃驚——要知道,人類的情緒是種沉重的累贅。”
“你這是在照顧我么?”林三酒看著他將一只手按上電梯,不由勉強一笑問道。因為這幾句話,她腦海中閃過了許多和百合的慘狀,不過又都被她壓了下去。
“不,你保持鎮靜才對我最有利。”余淵頭也不抬地說完這句話時,電梯轎廂內的燈光霎時從他手下躍了起來——電梯頂部上露出了僅能供人爬出爬入的小小一方空洞,波浪一般的白色燈光在靜止的電梯上盤旋回蕩,她忽然覺得四下過于安靜了,沒有一絲和百合的聲音。
“抓緊時間進去吧。”余淵退后半步,在半明半暗中望著林三酒說道,“這部電梯是末日前原有的,所以改造它并不難。”
林三酒吸了口氣,低頭掃了一眼,卻沒看見里頭的和百合,只能看見電梯里的一小塊地面。她對著方洞喊了一聲“和百合,是我!”,隨即將雙腳放入方洞中,雙手撐住邊緣,縱身躍入了電梯里。
在她雙腳還沒落地的時候,她就已經感覺出了不對。
電梯廂半空里本應該是空的才對,就算有個和百合,挨著天花板的地方也該是空的;但在她落下的過程中,后背、肩膀、四肢,卻時不時地被什么長長的東西一劃而過,偶爾還被撞幾下,幾乎是擠擠碰碰地順著空隙掉下來的。
何況正常的電梯廂里哪有這么大?她在空中“呼呼”跌了好幾秒鐘,才終于咚一下雙腳落了地。
站直身子,林三酒喘了口氣,慢慢地抬起頭,慢慢地看了一圈。
余淵也跟在她后頭跳下來了,跳入了電梯里。林三酒甚至連地方都不必給他讓,因為當他落下來的時候,他落到了起碼幾十米遠之外——在這個不知道被擴大了多少倍的空間里,余淵此時正站在“合”字右瞥末端的下方。
林三酒一邊倒退,一邊望著他——準確來說,是望著余淵身邊的字,一時甚至懷疑是自己的幻覺還沒有結束。
…是的,余淵身邊是一個足有好幾個人那么高、在電梯里頂天立地的巨大“合”字。
仔細一看,它好像并非純粹漢字。就像讀日文時辨認出的形一樣,她也認出了這是一個“合”字;但它的筆畫比“合”字更繁復,更細密,若是望得深了,甚至覺得自己要陷入這個層層疊疊、繁花無盡的“合”字中去。
林三酒激靈一下,掐了自己一把,目光緩緩掃過電梯內的“和百合”三字。
泛著類似銀白金屬的顏色,仿佛如同以刀鋒淬煉出來的筆畫,卻帶著春羅輕煙的敏巧,和百合三個大字,正靜靜佇立在被擴大了許多倍的電梯空間之中。
她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么美的文字,又像雪山一樣冷。
它的筆畫都是確確實實的,像是臨時有人用金屬制作的雕塑,林三酒甚至能在其中穿行——當然,她還沒有莽到那個份上,真從身邊的“和”字里穿過去。
“這…這是?”她望著余淵,希望能從對方口中聽見一個答案。
“這真是一種我前所未見的解碼方式。”余淵也正直直地望著身邊的筆畫與大字,低聲說道:“居然能讓一個人以文字結構的形式呈現出來…噢,是的。”
他轉過頭望著林三酒,電梯光芒下,面上、頸上的墨色刺青里仿佛隱隱流動著青煙水色。“這幾個大字,就是你認識的那一個和百合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