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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7 六月十一號

熊貓書庫    末日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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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醬油不小心放多了,”

  鄧倚蘭把最后一碟黃瓜炒雞蛋放在桌子上時,有點不好意思,也有點防備,說道:“…你嘗嘗,是不是太咸了。”

  漢均面無表情地提起筷子,夾起一塊雞蛋吃了。隨即他又夾起了一塊黃瓜,瞥了她一眼:“你坐下吃飯啊。”

  “不咸嗎?”她坐下了,雙手在圍裙上抹了抹。

  “咸。”漢均埋頭一邊吃一邊說。

  然后呢?鄧倚蘭等了幾秒,忽然發現她在等著漢均像她爸一樣,抱怨“你怎么連個炒雞蛋都做不好”。

  她自己知道,這菜實在有點兒沒法吃。她手一抖半瓶子醬油都倒了下去,拿水過了兩遍都不行,結果反而雞蛋濕漉漉、軟趴趴地都碎了。要是在家里,她爸爸抱怨完之后,她媽媽會立刻回嘴說“那你做啊”——她都準備好了,他怎么連點反應也沒有呢?

  漢均抬頭又看了看她。“你干嘛?”

  “不…沒什么。”

  漢均在明白過來以后,忽然怔了一怔。“你給我做飯,你還等著我挑揀它?”

  那種微微的驚奇,就好像他真的不知道世上還有丈夫挑揀妻子做家務做得不夠好一樣。“有的吃就不錯了,”他低下頭,又是一大口。

  鄧倚蘭忍不住抿嘴笑了,拿起了筷子。

  漢均老是這樣,在一些生活上的細微末節處,讓她覺得…怎么說呢,就好像他是頭一次體驗這個社會似的。這倒不是說他行事天真、毫無心機,他對著外人也挺像樣的,就是一回家,松懈了,就露出那種…仿佛狼孩剛回人世的勁兒,好多約定俗成的東西,他似乎都不懂。

  倒也不是不好吧。

  兩人頭一次見面的時候,鄧倚蘭本來壓根不想去。介紹的對方領導是媽媽單位的同事的親戚,推了也無所謂的,但是她一過三十,她媽媽就像是魔怔了似的,恨不得只要是個男的就往家里領,一說不去,那臉頓時難看得怕人。

  “你就是現在馬上結婚,等你生孩子的時候都算是大齡產婦了…什么不想結?女人這一輩子不結婚不生孩子,那還叫什么女人?我現在都不想出去和姐妹爬山了,人家一問,誒喲還是連個男朋友都沒有,丟人的哦!”

  鄧倚蘭覺得要么是她媽先瘋,要么是她自己先瘋。可她從小就聽話——再說,去了起碼能讓她媽暫時閉上嘴。

  但是漢均還真是…和一般相親的這個歲數的男人比,真是挺不一樣的。

  首先,他一點也不知道客氣。

  頭回相親,起碼你裝也得裝出一點兒禮貌風度來吧,他不;他一坐下來,先說一句:“你看上我了嗎?沒看上我就走了,我家里也有飯吃。”

  這什么人啊?

  鄧倚蘭勉強才說:“來都來了,一起吃個飯吧,還不了解呢。”

  “還了解什么,你一進門我就看見你了,”漢均說著低下頭看菜單,神色幾乎說得上是有點兒著迷,好像菜單上的東西很奇妙似的——反倒是和她說話時,感覺像是捎帶的:“…你一臉的提不起勁。”

  這么明顯嗎?她明明以前都表現得很好,沒有哪個相親對象瞧出來了。

  “我不喜歡別人分我菜吃啊,”漢均提醒了一句,“咱們各點各的。”

  這個人肯定不行,回去就拒絕了吧。

  等二人默默地吃到一半時,她故意說:“我就是個出納,工資不高,家里不要彩禮也不出陪嫁,沒車,就一套老房還是我爸媽要住的。今年三十四了,我還不想生孩子。”

  最后一條是百試百靈的——倒不是她真的不想生,如果能結婚的話,她覺得自己以后八成也會隨大流地生孩子;但是聽見這句話的男人,絕對都退縮了。

  “…哦。”漢均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結婚的話,你肯定比較在意這個吧?”

  “我?”漢均一愣,“孩子從你身體里出來,那要不要生就是你的決定。我在不在意有什么意義?”

  這個人到底怎么回事?鄧倚蘭仔細看了看他——他長得和時下流行的帥氣標準不大一樣,是那種兩頜方硬、帶著胡茬的男人氣。她以前不喜歡男人氣重的,現在看著好像也還行。

  “那…經濟上…”

  “你說那一套,是不是你家需要錢啊?”漢均一臉理所當然地說,“我們要是結婚了的話,缺錢了我就去弄。當然,你也得好好工作。”

  根本就說不明白,弄錢那句話聽著還跟痞子一樣。鄧倚蘭一面心里嘆氣一面吃飯,下決心不再和他見面了;可過了幾天,當那個介紹人說漢均對她沒什么不滿意的時候,她又去和他吃飯了。倆人約會也很少做別的,就是一周吃一次飯,稀里糊涂地吃了二十幾次飯后,她就稀里糊涂地結婚了。

  這種叫人搞不明白他心里怎么想的時候,實在不要太多。有時她故意問他“你覺得我好不好看”,漢均心情好了就“嗯”一聲,心情不好就說“你以為我沒見過美人?”——就算知道自己不算多漂亮,還是給她氣得夠嗆。

  婚后的生活,也像世界上千千萬萬人一樣,朝九晚五地上班,回家做家務,吃飯看電視,聊天上床。不過在婚后沒多久,鄧倚蘭就發現,他有時會一個人在客廳里獨自轉圈,那樣子就好像一頭野狼被關進了動物園,撞了幾次籠子之后撞不動了,只好這樣轉圈。

  “你有沒有想過,還有另一種生活。”

  他有時候會忽然放下手里的舊資料——也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喜歡看一些過去的奇人異事——跟她說:“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除非有本事弄死我,否則誰也沒法叫我低頭。每天遇見的事,遇見的人,都是新的,都不一樣。而且你知道,外面還有無數廣闊的天地,雖然危險也充滿生機…”

  “你是不是提早中年危機了,”鄧倚蘭問他,“想得倒是挺好,你有那個錢嗎?”

  漢均明顯不耐煩起來,卻低頭不說話了,繼續看他的舊資料。

  “出什么事兒了啊,是不是單位上的?”她也感覺自己剛才那話說得不好,軟下口氣問他。

  “沒什么,還是老樣子。上面的人一拍腦袋,下面的人就開始發瘋,今天一個規定明天一個執行,都是沒有意義的瞎折騰人。”漢均大概是心不在焉,還隨口說了一句,“以前離得遠不知道,現在發現,你們要當好一只羊也不容易。”

  這是什么意思?鄧倚蘭心下隱隱地升起一股驚詫,但是卻沒敢往深里問。自從那一天之后,她才意識到,其實漢均的日子過得稱不上有多快樂。

  她自己呢?她就很快樂嗎?日復一日地做出納,讓她感到很滿足、很珍惜嗎?

  帶著這種茫然,鄧倚蘭開始觀察起自己的丈夫。他雖然說話挺狠的,有一次還威脅她“你再胡說我就給你拍昏過去”,實際上卻很少發火。

  唯有一次,是他幫她表姐送孩子上學,孩子忘帶學生證了,在校門口刷人臉識別時,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刷不過去,學校保安就怎么也不肯讓孩子進去,耗了半個小時,孩子都急哭了。鄧倚蘭那天不在,事后聽說漢均差點把校門踹倒的時候,是真真切切地被嚇了一大跳。

  這種事兒有什么辦法呢?這種不順心,不是常有的事嗎?但她沒有這樣勸丈夫,給他倒了一杯茶,默默地拉著他的手坐了一會兒。幾分鐘以后,漢均下意識地輕輕在她手上撫摸了一下。

  那樣活生生的一個人,那樣不同的一個人…如今被裝在黑色塑料袋里,臉都青腫得變了形。

  當鄧倚蘭終于從記憶中回過神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正在聲嘶力竭地哭,不住要推開身邊按住她的員警,要重新撲回那片小樹叢里去,想看看漢均究竟怎么了,為什么會一聲不吭地倒在泥土里。夜色漆黑得像墨水一樣,路燈也照不亮,手電筒也照不亮,警車燈也照不亮。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她甚至不記得自己報警了。

  “家屬控制一下情緒!”一個中年警揚聲喝道,大概是因為出了惡性案件,臉色也難看得很。“你剛才是不是動了尸體?你這樣破壞了線索,我們怎么辦案?配合一下我們工作!”

  對——對——這是一個殺人案。

  有人殺了漢均。

  “我、我知道是誰殺了他,”鄧倚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斷斷續續地要說好幾次,“有,有一個女人說,她撿到了我老公手機…讓我來這取。就是她,她裝得像個男人的聲音,但、但是我聽出來了!”

  她將下午發生的事盡量都說了,盡管說得有些顛三倒四、泣不成聲。

  “看見了背影?”那員警想了想,“要是給你看監控,你能認出是哪個人嗎?”

  “能,肯定能!但是,她戴了帽子…”

  “有步態識別,跑不了。”那中年警沒有多解釋的意思,一揮手,讓人從樹叢里把尸體拖出來。鄧倚蘭還有什么話也忘了,只怔怔地站在人行道上,看著漢均最后一次從自己面前過去,消失在運尸車黑洞洞的門里。

  第二天,她的丈夫變成了一小壇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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