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師去了陷落區?
林三酒剛剛一驚,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吐了口氣,神情松弛了下來。
她差點兒忘了。
這兒說穿了只是人偶師的一段記憶而已,也就是說,這里發生的一切都早就已經發生過一次了——想必當年人偶師也是主動與朋友一起去找了治理總官,而且還活著回來了;既然這樣,她就沒什么可擔心的。
不管找不找得到,他總要回來的;趁著這個機會,她倒是可以好好了解一下這個世界,說不定還能找到脫身的辦法。
向那男青年打聽這個世界發生了什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與林三酒有過一面之緣的幾個進化者,已經全部死在了云守九城之外,甚至包括那個被她扒了褲子、曾經活蹦亂跳的男人——剩下不到二十個進化者中,沒有一個人知道輪回末日世界這一說。
好在她剛才用自己的行動贏來了不少信任,那男青年雖然對她滿腹疑惑,還是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她的問題。
第一件叫林三酒震驚的事是,這個世界并沒有迎來一個真正的末日。
甚至可以說,這個世界從未像今天一樣,如此清潔、高效、發達、理想。
剛剛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她望著被廢棄了的樓房、街道,外面一地的尸體,翻倒砸毀的汽車火車,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然而緊接著,她就明白了那個男青年的意思。
“這個世界又沒完蛋,完蛋的只是我們人類而已。”那個男青年已經換了個地方,背靠著內城城墻坐在角落里,不知從哪兒掏出了一根皺巴巴的煙。“你運氣好,來的是我們云守九城。這個城市一直以來規模小、人口少,又破舊又落后,向來是個貧民窟一樣的地方…不過正是因為這一點,云守九城反而逃過了他們的注意力,起碼勉勉強強地保住了。”
“他們?”林三酒立即抓住了這個詞,“是執法者嗎?”
那男青年吃驚地望了她一眼,連煙灰都忘了抖。
“你是個剛醒的植物人嗎?”他苦笑了一聲,似乎也懶得追根究底了,“算了,除了我這么沒心沒肺的,別人大概也不會有心思給你講歷史…坐好了。”
在二百年以前,這個世界的科技發展正好進入了一個相對發達的階段,在這個階段里,出于種種原因和偶然而得到了大力發展的是人工智能技術。一段時間以后,具有深度學習能力和神經網絡的人工智能技術,就取得了一連串驚人的突破,在幾十年間就達到了一個人類從沒預料到的地步——
“那是最美好的一個世紀了。”男青年吐了一口煙,劣質香煙的氣味刺鼻地飄散開來。“沒有任何一個人類還需要工作——哦,除了政客之外。人工智能學會了人類的一切技術,取代了一切人力勞動,凡是你想得到的,都可以完美替代。像是駕駛采礦,開采石油之類的就不提了,連國防、軍務、科技、醫藥,甚至音樂和等等工作,它們做得也比人類更出色…”
“音樂和也能做?”林三酒瞪圓了眼睛。
“當然,一切偉大的作品都是有跡可循的。”男青年瞥了她一眼,不明白她為什么對這個如此吃驚:“人工智能掌握了規律之后,就能變著花樣地創造不同作品…啊?你問好不好?挺好,平均水平比人做出來的高,而且要多少有多少。在我們被清洗之前,我家里還存了不少54AI樂隊的專輯呢。”
“清洗?”
男青年看樣子已經習慣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在那個黃金世紀里,一切生產都交給了人工智能。很快,連針對人工智能本身的進一步研究,也都交給了人工智能…所有人只需要躺在家里,每個月就能收到一筆政\府發的錢,基本上足夠保持中等水平的生活,所以社會也維持得穩定。當然,象征性的工作還是有一些的,但是做不做,區別不大。”
林三酒想象不出這樣一個物資極大豐富的社會。
按理說,只要人工智能不出毛病,這兒就是一個烏托邦才對。
“你沒發現問題嗎?”男青年望著她,苦笑了一下:“也是,我們那么多年也沒發現問題…整個世界的人都沒有。”
“人工智能…徹底取代了國民啊。”他看著自己雙手,低低地說道:“對于一個國家機器來說,國民是什么?人口資源罷了。我們創造價值,促進經濟,是勞力也是兵源…但是國家很快就發現,人工智能遠遠超出了人類所能貢獻的價值。”
“它們絕對聽話、高效、精準,而且還在不斷升級。最重要的是,比如犯罪啊,思潮啊,平權啊之類的人類麻煩事,從來不會出現在它們身上。換句話說,每一個國家都相當于是養了一批數量龐大,毫無作用還只會添麻煩的廢物。養個牛能產奶,養個雞能下蛋,養個人呢?只能制造糞便。”
林三酒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她本來以為是這個世界里的人工智能有了思想,于是像許多電影一樣對人類展開了進攻,現在她已經隱隱地感到自己錯了。
“還用我再說下去嗎?”那男青年微微一笑,眼神里卻一點兒笑意也沒有。“一開始只是突然嚴苛起來的法律…不管什么罪名,一旦確認,全部執行死刑。這樣一來,連人類法官也沒用了,只好跟我們一起領生活金。后來他們放了一個名單,除了高層和頂尖科研人員之外,其余國民在經過測試、獲得許可之前,不允許生孩子。違法的孩子,一律人道毀滅。”
“我們也反抗了,但是有什么用呢?我們沒有武器,甚至連食品也得靠政\府發放,一旦鬧事,鎮壓動\亂的卻是人工智能…它們根本不需要露面,只需飛過去,空投炸彈就可以了,反正根據新法,參與動\亂都是死罪。等我們發現已經失去了一切談判價碼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我們只能任人宰割。”
林三酒愣愣地道:“你們…那現在…難道說,現在還是高層政\府加人工智能的模式嗎?”
“對啊。”男青年一笑,“當他們逐步逐步地消滅了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類時,我們這些剩下的漏網之魚里,就開始有人進化了。也不知道是因為我們突然變成了難啃的骨頭,還是因為他們不再在乎我們這一小撥人,大批剿滅的行動停止了。只有一些執法者會偶爾出現,控制一下某個地區里的人口——哦,對,那些也是人工智能。”
林三酒悚然一驚:“那你們所說的‘失陷’,就是指一個地方全是人工智能,再也沒有人類痕跡了嗎?”
“如果不算高層政\府的話,對。”
“那…那他為什么還要去找治理總官?”林三酒努力幾次,還是沒能叫出“阿云”二字來,只能含糊地問道:“治理總官應該是在人工智能那一邊的吧?”
“那種級別的官員,高層不知道殺了多少了。”男青年嘆了口氣,“我理解他…再來一次執法者,我們九城所有人口都要交代在這里了。他愿意去賭一把…找回密碼口令,激活了城防系統,我們才算是有了一線活命之機。”
他的煙早就抽完了,卻仍捏著煙頭不撒手。
“不管阿云能不能回來,他都是九城的英雄。”他茫然地低聲說道。
叫林三酒想象一百次,她也無法刻畫出一個英雄式的人偶師。她謝過那個青年,怔然地站起身,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她又要怎么辦,才能帶著人偶師一起脫離這段記憶。
城門外的尸體依然三三兩兩、鋪滿了大地。一時間,好像還沒有人來得及去給他們收尸。
剛才癱倒在地上的進化者,陸陸續續爬起來了不少;從內城里迎出來了人,似乎是勸了他們一會兒,才總算把他們都攙扶了回去——不久之前,進化者們從青石梯上飛奔而下的場面還歷歷在目,意氣風發。
一個上了歲數的女人也走到了林三酒身邊,勸她進城去洗個澡、吃頓飯。林三酒想了想,答應了。她倒不是為了飯菜——只是人偶師如果回來了,肯定也得進內城去,她不妨就在里頭等他好了。
只是她也沒想到,這一等,就等了足足十七天。
身處于數據體創造的場景里,實際上到底有沒有度過十七天,林三酒也毫無把握;她一邊感覺自己快要因為這漫長的等待而發瘋了,一邊又隱隱感覺數據體只是將太陽升降的速度調快了而已,十七天一眨眼就過了——兩種認知互不協調,在她腦海里橫沖直撞,到最后甚至叫她成日有些暈乎乎的,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感應把握。
在第十八天時,一隊人影從地平線上漸漸地走近了云守九城。
內城瞭望室的人第一時間就察覺了異樣——如同驚弓之鳥一樣,所有的進化者都立刻行動了起來;人人臉上帶著焦慮難安的神色,匯集在了城門口。沒有進化出能力的平民,依舊躲在內城里,暗暗祈禱來人不是執法者。
來人不是執法者。
當那幾個人影在視野中越來越清晰的時候,云守九城在不可置信的驚訝中沉默了幾秒。一個少年和一個高大青年一塊兒,扛著一個低垂著頭、似乎已經因為受傷而失去意識了的男人;在他們身邊,還走著一個穿著短裙的少女。
“九城的人,我們找到總官了!總官在這里,他還活著,他也進化了!”
隨著那少年清亮的聲音遠遠回蕩起來,他朝城門口揮了揮胳膊。在這一瞬間,整座城池突然陷入了狀似癲狂一般的興奮和喜悅之中——如同海嘯一般瘋狂的歡呼聲,轉瞬間就席卷了整個云守九城;他們好像再也不害怕會招來政\府的注意了,在激動與希望里,人人都帶著一臉的淚水,任由一波一波的聲浪震耳欲聾地響徹云霄。
明知道這事與自己無關,林三酒依然緊緊地握住了拳頭,也忍不住被這一片狂喜給感染得心跳加快了。她沒有走上去,只是一直遠遠地望著那個白皙少年和他的兩個朋友一起走進了城門,然后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他們早已經傷重難支了。
那個頭發亂蓬蓬的高大青年,幾乎連一個爽朗的笑容都再也保持不下去了,因為他的整個上半身都像是被電火燒灼過一般,烏黑地結了一層焦殼。林三酒看不清楚那個少女的模樣,因為她渾身都被血污浸透了,每一步,都會留下一個血腳印。
最糟糕的,大概還要算是那少年——他半個身子里的骨頭都被打碎了,一條小腿已經變形扭曲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叫人難以想象他是如何一步一步、扛著另一個人走回來的。相比之下,那個總官的傷勢倒像是最輕的,只是一直昏迷著醒不過來。
好在他們都還活著。
林三酒望著他們四個人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擔架,送進了內城——內城里也沒有什么科班出身的醫生,不過就是一些小診所里的蒙古大夫罷了;但他們都是進化者,總是能挺過去的。
看起來,苦難似乎已經告一段落了。
然而不知怎么的,林三酒一顆心越沉越深,好像一直墜進了無底深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