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一個電影里,又加進了另一個電影的臺詞和音樂,在葉德的意識中,世界逐漸變得聲畫不匹配了。
在葉德耳朵里,他聽見的是林三酒急迫、加快的話音,盡管模模糊糊、斷斷續續,他依舊聽清了——“我們必須兵分三路,”林三酒匆匆說道,“我去搜索墮落種,找到一個就殺掉一個,有我在,我不會讓繁甲城被它們吞沒。”
葉德隱約記得現在好像是晚上。
但此刻,陽光分明正暖熙溫熱地打在身上,讓他的血流都洋洋地歡暢起來。
在他的視野里,他又一次看見了,他四歲那一年被領進繁甲城九十七道的育兒院時,第一眼看見的景象。
那時他還不叫葉德,他只是被人叫“阿德”,沒有姓,因為誰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什么人。
占據了九十七道二三十米長的育兒院,入口正好處在一大塊天花板斷口下方。
陽光慷慨地灑進城道里,空氣中的明亮灰塵悠悠轉轉;育兒院的外墻被人當作黑板,布滿了歪七扭八的粉筆畫、文字和數字。兩條長腿伸進金亮暖熱的陽光下,破舊骯臟的褲子被照得纖毫畢現,長腿的主人上半身卻坐在陰影里,懶洋洋地倚在一把破椅子上。
阿德的后背上有一只手,很不耐煩地將他往前一推;他再次感到自己四歲的短小雙腿往前踉蹌了幾步,在破椅子前停了下來。
耳邊,那個名叫司陸的青年,此時正說道:“你一個人去,恐怕風險太大了。墮落種一定是他們弄出來的,只要你出手抵擋墮落種,行動干員們也會對你動手…”
“我知道,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了。”林三酒低聲說,“我對自己身手有信心,但我畢竟要同時面對墮落種,和身手不錯的一群進化者…所以,你絕不能和我一起去。我不敢保證我肯定能保護好你的后背…畢竟你也是他們的目標之一。”
在昏昏沉沉之中,四歲的阿德抬起頭。眼前破椅子上,倚坐著一個滿頭黑短發的女人。
她的五官其實不算漂亮,只是烏眼睛里有一種極強烈、近乎燃燒一般的勃勃之力,叫人看一眼,就會忘了她的長相。
明明不是進化者,但她眼中鮮明充沛的光亮,連四歲的阿德看了都怔住了——她的眼睛可真有力,看他一眼,就好像打了他一巴掌。
她很顯然不太高興。“又來一個?”
他太小,不怎么能判斷對方的歲數,于是小心地叫了一聲“阿姨好”。
不搭配的畫外音又響起來了。“…你的意思是,你要我一個人先躲起來?”司陸仍然很冷靜地問道。
“你不是意氣用事的人,”林三酒解釋道,“你應該知道這是最明智的辦法。他們連目標都找不到,如何還能實行計劃?”
對于葉德來說,他們二人的聲音都隔了很遠很遠,嗡嗡地,好像陽光下繞著花枝轉的蜜蜂,不僅與他沒關系,也叫他聽不懂。
他使勁睜大了眼,希望能再把三十年前拉近一點。
“別叫我阿姨,”黑短發的女人立刻兇了他一句,“叫我大姐姐。”
阿德有點害怕了。他雖然年紀小,卻很清楚自己在這個世界里的位置:他沒有位置。
假如城道里的大嬸某天心情不好,少給了他一口飯;假如他因為饑餓趴在路邊時,沒有來得及給來往行人讓道,挨了一腳;假如入冬的時候沒有撿到足夠的破布料…他很可能就會簡簡單單地不見,就像城里其他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一樣,因為世界上本來就沒有能裝下他的位置,所以消失也特別輕易。
阿德小聲地叫了一句“姐姐”。
黑發女人并沒有高興多少。她抬起頭,沖阿德身后的人抱怨道:“什么時候能讓我去干別的?我體力好,能吃苦,反應也快,怎么就得天天在這兒熬著帶小孩?我真的不適合干這個,你們是不是看我是一個女的,就覺得我天生會照顧小孩啊?”
“你這活還不好?”是誰站在自己身后說話,如今的葉德已經忘了,反正是一個大人。“帶帶孩子一天就過去了,又不危險,跟我們比,多輕松啊。”
“我一天到晚,甚至都不能像正常成年人一樣講話,張嘴就跟個弱智似的。”她一邊嘀咕,一邊收回長腿,從椅子上站起來,“喂,你,叫什么名字?”
阿德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在問自己。他在來時的路上,聽那個大人說,他運氣真好,進了這家繁甲城新開設的育兒院,他就能有吃有喝地活下去了;可是他現在真沒覺得自己運氣好,他只覺得害怕。
這個黑頭發的阿——這個黑頭發的姐姐,看起來對他非常生氣,他從以前的經驗里知道,自己一旦擋了大人的路,就不妙了。
“問你名字你哭個屁啊,”黑頭發的女人將雙手插進亂發里,似乎煩得夠嗆:“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叫葉井,你叫什么?”
這是阿德第一次聽見大人把自己的全名告訴他。
但他不敢說自己的名字,再說他也沒有真正的名字,只有別人對他的稱呼,萬一說了,黑發的姐姐發現他這么差勁,對他更厭惡生氣的話…看起來,好像接下來管他的人就是她了,阿德實在很害怕叫她更不高興。
“我他媽真服了,”葉井喃喃地說,“小孩子都腦神經沒接好是吧。”
她將一只手搭在阿德頭頂上——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時間都沒發現,也自然顧不上害怕她的那只手;若是換了平常,大人一抬手,他就早縮到一邊去了。
等葉井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往育兒院里走時,阿德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的動作還挺輕柔的。
“你要是不哭,告訴我你叫什么,就給你一杯牛奶,”葉井半威逼半勸誘似的說。
牛奶是什么啊?
葉井掏出鑰匙,打開育兒院門口一只大柜子,取出一個杯子,倒了些白色液體給他看。“這個牛奶呀,可好喝了,”她的語氣變得和剛才不一樣了,有種壓著性子哄人時的不耐煩:“白白的,甜甜的,其他小孩子喝了都上癮。”
“來,張嘴。”
葉德感到有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頜,他一時分不清是不是葉井在喂自己牛奶,于是慢慢地張開了嘴。流進嘴里的液體卻不是奶味的;它苦厚綿醇,氣味強烈——他想起來了,這是咖啡的味道。
哪里來的咖啡?葉井怎么會有——
暖熱的太陽光,三十年前的繁甲城九十七道育兒院,仿佛大雪落畢后的世界,在寒涼里消失得無影無蹤。沉重昏暗的夜晚又一次回來了,渾身幾欲斷裂的痛又回來了,林三酒的面龐在他眼前漸漸清晰起來,她的手里正端著一杯咖啡。
“這是我的特殊物品,活力滿滿防彈咖啡,”她的每一個字都能聽懂,就是要花好一會兒才能被葉德消化其意義。“你傷勢太重了,不用咖啡刺激一下提提神,恐怕你沒法去找你的人頭,更沒法搜集訊息。我剛才都叫你好多次了,你睜著眼睛,卻好像根本沒聽見。”
人頭…訊息…
葉德慢慢地從四歲的自己,回到了這一具寒冷沉墜的身體里。“這里是…”
“我把你帶到入口了,”林三酒說著,拿出又一只杯子,將咖啡倒進去,塞進了他手里。看來剛才那馬克杯是特殊物品,因為它馬上又滿上了,林三酒自己卻沒喝,只是把它收了起來。她站起身,讓開幾步,說:“你看,前面不遠就是飛船停泊場了,你還記得你的人頭在哪里嗎?”
葉德在朦朧昏眩中,四下看了看。他有點想不起來自己為什么要找人頭了。
“或許我可以帶他一起走,”司陸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來,“他這個狀態,我覺得兵分三路不太現實。”
“可是,繁甲城內還需要他搜集訊息。他是咖啡喝得還不夠,”林三酒不無憂慮地看了一眼葉德,不知在對誰說:“這一杯喝下去,提振效果是相當明顯的,只不過興奮勁兒過去后,后遺癥也很大…”
葉德勉強又喝了兩口,感覺腦子稍微清楚了一些——九十七道育兒院,就離他更遠了。
“再…再往前,”他現在甚至可以借林三酒一只手站起來,腳步顫顫巍巍,說:“我知道,我埋在邊沿上了…”
林三酒按住他的肩膀,盯著他說:“八頭德,你聽好,我們剛才在你昏睡的時候,已經定了一個計劃。”
“什么?”
“司陸必須先一步離開;我會回頭進城,阻擊墮落種,盡量多救普通人。”林三酒盡量將話說得又慢又清楚,葉德覺得,她似乎認為自己在聽見“普通人”三字時,就會集中注意力。
“至于你,我知道你受的傷很重,但我需要你的能力。我的飛行器就在那邊,你在找到人頭之后,我把你帶進飛行器里,你把咖啡喝完,然后為我搜集此刻城內所有正在流傳的信息,隨時和我溝通,可以嗎?”
這本來也是葉德自己想做的。他知道林三酒把他安排在飛行器內,是出于好心:假如咖啡效果退了,他疲憊傷重不支而昏過去,也不會暴露在天地之間;至少在飛行器內,他的人身安全應該有保證。
取回自己的備用人頭時,葉德發現他都虛弱得抱不動它了。還是林三酒將他一路送進飛行器內部,對了一遍行動細節,囑咐了注意事項,她才和司陸一起走了。
在葉德摸索調試、漸漸熟悉起那一顆銀白色圓球的時候,訊息還沒有開始流入他的腦海,因此他自然也不知道,離開的二人之間的對話。
“他如果愿意好好待著不動,我看不至于出問題,”司陸回頭看了一眼飛行器,說:“尤其是,不再與變異人有聯系的話。”
林三酒怔了怔。“那些變異人不可信?”
在夜色中,司陸露出了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哪里有變異人啊,”他用接近氣聲的聲音說,“哪怕是影子殿堂,也不能無中生有,憑空創造出一個新的人類類別。”
他低下頭,看著腳尖說,“不過是一種能夠在變形和偽裝之間靈活切換的墮落種而已。”
這一章穿插了八頭德的過去和眼下的情況,我盡量注意處理了,希望看起來清楚不亂,如果感覺還是亂,誒呀大過年的咱就不說這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