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沉沉的烏云壓迫在一棟棟高樓之上,越來越低,越來越重,連白晝都被山雨欲來的濕冷陰沉之色給浸透了,沉甸甸地垂在低矮天空下。林三酒二人步行了十來分鐘,空氣終于承受不住大塊厚厚烏云的重量,雨滴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一旦開了個頭,雨勢在一轉眼間就驀然猛烈了,密集雨柱咆哮著傾瀉而下,天地間迅速浮起了一片茫茫的白。水汽,昏暗的天光,與無窮無盡、沒有間歇的暴雨,使一切景物都從視野中退隱消失在白霧里,甚至連幾米遠之外的東西,都很難透過濕漉漉的睫毛看清楚。
濕透的衣服沉沉貼在身上,好像墜得人連氣也喘不上來;邁出的每一步,都會“咕嘰”、“咕嘰”地從鞋墊里踩出一泡水。比起普通人來說,作為五感敏銳的進化者,冒雨而行時感覺更不舒服了,兩人在空空如也的街上堅持著走了一會兒,總算放棄了,匆忙走上路邊的臺階,躲在了一幢二層住所屋檐下。
在這樣的天氣里,大概也不會有誰出來抓精神病了。
出乎意料的,波西米亞竟然沒有抱怨。
“擦擦臉,”林三酒遞給她一條毛巾,“你怎么這么安靜?”
波西米亞含糊不清的聲音從毛巾里響了起來:“天要下雨這種事又不受人控制,有什么可說的?這也要說的話,那光是說我這輩子遇見的事,就能叫我累死。”
平常看她發脾氣多了,林三酒倒差點忘了她也是一個摸爬滾打才活到今日的十二界居民。
收回毛巾,她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后——這扇紅色大門只要再填補上一個角,就是個向右傾斜的平行四方形;但跟其他建筑物一比,它已經算得上很規整了。
“我不擔心這場雨,”波西米亞的頭發全濕透了,金棕色濕成了深棕色,一綹一綹地貼在皮膚和衣服上,她干脆一把將它們都抓起來,綁成了個低馬尾。“我擔心的是你找不著去垃圾場的路了——你看看這個城市規劃,還趕不上十二界里那幫半路出家的業余設計師,這么一會兒,我連剛才那個什么出入所在哪兒都找不著了!”
要等到專業建筑師或者城市景觀設計師傳送,實在是個幾率不大的事;所以十二界里由進化者們一手建成的部分,基本都是靠著特殊物品、一本粗淺的入門書、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膨脹的盲目自信組成的。
不過和這個世界一比,十二界看上去真是專業極了。
林三酒嘆了口起——就算知道大概方向,其實她也沒有把握能找回垃圾場去。自打她們離開出入所,追兵雖然沒有遇見幾個,卻被突然掐斷的馬路給逼得不得不掉頭好幾回。
“你看看這個門,”波西米亞一指身后,“歪成——”
仿佛感應到了她的手指一樣,紅色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了,露出了一頭蓬松的銀發。銀發下,是一張紋路深深、神色平和的臉;這個大概六七十歲的老婦人看起來精神頭不錯,面頰還泛著粉紅。門一開,就從她身后撲出了一股松餅似的香氣。她上下打量了二人幾眼,好像覺得她們看起來并不危險,這才問道:“…你們需要進來躲躲雨嗎?”
林三酒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在走廊上看見了一張小圓幾,上面擺了一臺老式電話。
“那可太謝謝你了,”她拉了波西米亞一把,沖老太太一笑:“雨一停,我們馬上就走。”
波西米亞立刻瞥了她一眼,似乎吃了一驚。
老太太將門打開——由于形狀限制,門板不得不分成三塊分別打開,才能容許人進出,真是不明白當初為什么要設計成這樣。她轉過身,領著二人走進走廊里,說道:“我正好準備要喝茶了…你們去洗手間里擦擦身子,可以一起喝杯熱茶。”
“那怎么好意思。”
在經過那臺老式電話機的時候,林三酒一邊笑著應了一句,一邊伸手至圓幾后方,摸到了電話線。用食指和大拇指捻住它,微微用力一搓,老舊的電話線登時受不住了,在她的手指之間被硬生生碾碎成了幾塊。
等三人一起在陰沉沉的會客室里坐下來的時候,窗外的雨勢更加驚人了。浸沒了天地的隆隆雨聲,幾乎叫人很難聽清楚面對面的人說了些什么話;天光消逝了大半,又被四面墻隔絕得昏沉陰暗,僅剩的殘余微光在廳中茍延殘喘。
偶爾一條雪白的閃電打穿窗外暴雨時,才驀地照亮了對面老太太垂目喝茶的面孔。
會客室的形狀也不太規則,大多數角落都沉在陰影中;放上電視、沙發之類的家具,看著倒也正常了——只不過一切家具都像主人一樣,都透著一股上了年頭的意味。
“嘗嘗我烤的司康,”在昏昏暗暗的房間里,她示意了一下手中金黃的小面點,“我老伴最喜歡吃了…他走了以后,我還是把這個習慣延續了下來,每天下午這時候都會烤幾個喝茶吃。今天我剛巧多做了幾個…畢竟到了我這個年紀,說不準哪一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林三酒忍不住看了看波西米亞,隨即放心了——連她這么熱愛食物的人,此時也只是把茶杯湊近唇邊比了個樣子;司康被捏下來了一小塊以后,仍舊原樣放在了茶杯碟上。
…就算是個普通人的世界,她們還是不得不多加幾分小心才行。尤其是經歷了葷食天地以后,林三酒對于所有入口的東西,都天然懷著幾分警戒心。
老太太倒是吃得很香。
“你們不是本地人吧?”她沒一會兒就吃掉了好幾個,才用手帕文雅地抹了抹嘴,“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們有個親戚在這兒的垃圾回收公司工作,”林三酒試探地問道,“但是我們不小心把地址弄丟了,迷路了。你知道垃圾處理場在哪個方向嗎?”
一般人哪會注意垃圾場在哪?老太太也被問住了,想了好半天,立起了一根手指:“你們等等,我去拿本市的設施信息冊…那上頭應該有。”
二人望著她小步小步走出了會客室,對視一眼,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四下掃視了幾圈。
“這面墻也設計得太惡心了,”波西米亞走向會客室另一頭,看著一堵墻皺起了眉毛,還忍不住伸手戳了戳:“為什么布滿了一個一個的小孔…密密麻麻的,好像毛孔一樣。”
林三酒倒是早就習慣了這個世界毫不講道理的審美觀,舉步走近了電視——其實要發揮一點想象力,才能認出這個玩意是電視,因為它和垃圾場里那個胖男人的電視,長得幾乎沒有一點相同之處。她掀開一層厚厚的、肉墊般的東西,這才看見了整個屏幕;在屏幕上輕輕一摸,她的指尖立刻捕捉到了一些微微余熱。
…似乎在不久之前,這臺電視還是開著的。
招呼了波西米亞一聲,她找到按鈕將電視機打開了——光芒一亮,二人不由都是一驚。兩張她們再熟悉不過的面孔此時正浮現在屏幕里,直直地回應著她們的目光,背景是那一個布滿柜臺的小廳;與此同時,一個女聲旁白還在不斷強調:“…緊急新聞,今日出入所中闖入了這兩個精神病人,目前在逃中,請市民發現后及時采取相應措施…再重復一次,緊急新聞…”
“啪”地一下,林三酒立刻按掉了電視。一轉頭,她的目光撞上了波西米亞——后者也反應了過來,正緊緊抿著嘴唇。
從剛才的蛛絲馬跡來看,這條緊急新聞已經在電視上循環播放好半天了;而當她們走進這個房子之前,那老太太顯然已經在電視上看見了她們的樣子。
…那么,她接下來準備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