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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下午,韓歲平感覺自己像是發燒了,心里一陣冷一陣熱。
一會兒是太危險了,萬一被抓怎么辦;一會兒又想起了前次在網上沒有看完的那個小說,心癢難耐。他還注冊了一個社交網站賬號,不知道隔了這么久有沒有人給他回復…他花了這么大代價上了船,要他灰溜溜地回家,他實在不甘心。何況這一次不干,下一次也不干,他這輩子還有上網的機會了嗎?
…等夜深人靜的時候去,應該沒事吧?
雙手緊握著欄桿,韓歲平轉過頭目光一掃,果然發現了不少監控攝像頭,正黑漆漆地注視著甲板。
沒事,沒事。他涼涼的呼吸在小腹里打著顫,不敢吐出來,仿佛生怕它會裹著心思泄露出去。船上有攝像頭,海上可沒有。如果他面朝大海,背對監視,就依然有可能藏住電腦的存在…
首先,得帶一個照明的東西,用來掩蓋電腦屏幕發出的光。手機雖然小了點,打開電筒之后也十分亮堂,更何況他還有個便攜閱讀燈,這一點解決了。其次是要披一個毯子,將自己的身體和電腦一起罩住,雖然看著古怪,在海風寒涼的半夜里也算是說得通。
電腦就不從色彩本里拿出來了,直接打開用。萬一有人過來,他一合本子就行…他越想,越覺得可行。更何況,也未必是有人24小時不眨眼地盯著每一幅監控畫面。若是去游輪頂層甲板上就更安全了,那里人不多、地方小,攝像頭少,監視價值也不高。
他翻來覆去地在心里考慮著上網的計劃,還把從自己房間到頂層甲板的路線走了好幾次,確保路上不至于出什么意外,終于心驚膽戰地等來了晚上。七八點時他因為神經疲憊,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到了一點多時,沒有鬧鐘卻忽然睜開了眼睛,心臟咚咚地跳起來,再無睡意。
是時候了。
韓歲平將所有的東西都塞進挎包,有意穿了一件寬大的外套,戴了帽子,悄悄出了門。走廊上安安靜靜,燈光昏暗,吃剩的餐盤堆在隔壁客房門旁,大部分人應該都睡了。
他沒有坐電梯,因為電梯間燈光太亮了,總叫他覺得像是暴露了一樣不舒服。他順著樓梯一層層往上爬,在四樓時忽然聽見從走廊口一間房里傳來了隱約的音樂聲和女孩子笑聲——似乎有年輕人半夜還在玩。
韓歲平咽了一口口水,覺得這應該不會影響自己,繼續往上走。一雙腳出現在上方樓梯口,叫他呼吸都停了一下;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在二人即將擦身而過時,忽然那人問道:“誒,你也還沒睡呀?”
韓歲平猛一抬頭,看見一個有些眼熟的姑娘,手里端著一托盤飲料,似乎正要回到樓下那個房間去。他想起來了,五樓是提供無酒精飲料的地方。
“我下午坐在你旁邊的。”她神色奇怪地掃了他幾眼。“你這是去哪里?”
韓歲平滿耳朵里都是血液急速上涌的聲音,心臟跳得幾乎沒有間隔了,聽見自己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睡不著,去吹吹風。”
半夜里,帶著帽子、背著背包去吹風?
當那女孩從他身邊走過時,他仿佛可以聽見她頭腦里的疑慮。她已經別過了頭,腳步似乎稍稍加快了一些。
萬一她去舉報自己可疑怎么辦?這可不是什么新鮮事。同事、師生之間舉報起來尚且毫不猶豫,何況是一個陌生人。他可承受不起有人查監控看他行動的風險。
“那個,”韓歲平知道自己必須得做點什么了,急忙問道:“你是和朋友一起來的嗎?”
那女孩在樓梯下停住,面無表情地仰頭說:“是啊。”
“我一個人來的,有點沒意思,你看我連去吹風,都得自己拿書啊、啤酒啊什么的,不然就沒事干。要不明天我們大家一起去游泳吧?我請你們喝啤酒。”韓歲平努力想讓自己聽起來像是在搭訕姑娘,笑道:“我的房間號是1023,你愿意的話,可以給我打內線電話。”
他的房間號根本就不是1023。
那女孩的神色果然有了變化。她是個漂亮姑娘,肯定沒少被人搭訕過,此時把他當作追求者之一也很正常。“我問問我的朋友們吧,有男生噢。”
“你男朋友啊?”韓歲平故意問道。
“不是啦,我還單身呢。”那姑娘顯然認為她已經完全明白了情況,矜持地走了。
…總算過了一關。知道她的房間在幾樓,他就可以躲著走了,這么大的游輪里,二人完全可以再不碰面;要是運氣不好又遇上她,他也可以推辭說房間號記錯了。
等韓歲平有驚無險地來到了頂層甲板時,面對著籠罩在夜色下的廣闊海面,他顫顫地吐了一口氣。他雖然誰也沒傷害過,一毛錢也沒偷過,干的事情卻夠判刑的;如今能好端端地站在這里,全是因為他腦子轉得快,好幾次都從危險中滑脫了出去。
他挑了一條離攝像頭最遠的長椅,這是他白天就選好的。頂層甲板呈弧形,攝像頭只能看見長椅背影,一切都如計劃中一樣。他打開色彩本、按下開機鍵的時候,手機里的音樂和電筒光一起攪動著黑夜,掩蓋住了他的行動。
拜托,要連上啊,他默默祈禱道。現在船已更深入公海了,離衛星信號隔離區也更遠了,應該——忽然“叮”一聲,叫他猛地一跳,差點把毛毯滑下去。
成功了!連上了!
老家伙還管用,他恨不得能親電腦幾口。胸口里一直緊緊閉著的什么東西突然被打開了,一股海風清涼地吹進來,吹得他只想掉眼淚。公海啊,他想,這里是公海啊。
“喂,大半夜的,你干什么呢?”
有人從后方冷不丁地喊了一聲,韓歲平心中一驚,險些叫出聲來。
他急忙一合本子,回頭一看,發現一個男人正趿拉著拖鞋往他的長椅處走——這還真是一個半夜喝啤酒的人,手里還有個罐子,口齒都不大清楚了,看樣子剛剛才上來。
“是不是吵到你了?”他急忙說,“我這就關掉音樂。”
那半醉的男人走過來,咕咚一聲坐在旁邊,說:“別關,給我看看你都有什么歌…你干嘛呢,捂個毯子?你、你懷里那是什么?”
“我坐一會兒,看看畫的畫而已。”韓歲平忍著氣想了想,還是將手機遞過去,希望他能被轉移注意力。“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醉漢拿了他的手機,卻不著急找音樂了。“什、什么畫?你還是個藝術家?”他大著舌頭說,“來…來給我也看看。”
“咳,別看了,”韓歲平裝作不好意思的樣子,“我畫得不好。”
“給我看看嘛,交個朋友!”
醉漢是不可理喻的——那男人探過腰、一伸手,就要來抓他懷里的色彩本。韓歲平這一下差點把頭皮驚炸開,急忙一擰身,想要避開他抓來的手;但那男人個高臂長,一下子掃到了本子,將它給從他懷里打掉了,從甲板上滑了出去。
“誒喲,掉了,”那醉漢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去拿。韓歲平撲身過去,搶在他之前去拿本子;他一把抱住本子,急急忙忙地抓起長椅上的包,胡亂將它塞進去。上網計劃已經夭折了,他必須趕緊走。
那醉漢看著他,也不動作,嘿然一笑。“你著什么急啊?你手機還在我這兒呢。”他晃了晃它,問:“不要了?”
韓歲平像被定住了似的,不動了。不要就不要了,手機里什么犯禁的也沒有…但是為了畫而不要手機,太可疑了。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那醉漢笑著說。“你本子里的不是畫吧。”
韓歲平僵硬地看著他。
糟了。
“啊,我也是男人,我明白。我們這種獨自來游輪上的男人,不就為了那點事嗎。”那醉漢的笑聲越發渾濁起來,“底下就是游泳池…那些女人穿得那么少,天天露著屁股大腿的,就是要人看的。你都偷偷照下來了吧?半夜里又到這兒回味了,會玩兒啊。”
韓歲平忽然又能呼吸了。
但是現在怎么辦?給對方看看前兩頁的畫,證明確實不是偷拍嗎?換作一般人也就糊弄過去了,但這個是不講道理的醉漢。他實在是害怕再把本子拿出來了。
“不是,”他生硬地說,“我要走了,你把手機還給我。”
或許是他的態度讓醉漢感到無趣,對方咕噥幾句,居然果真將手機遞了過來:“喏,給你。”
韓歲平緊繃著身子,伸手去拿。
醉漢一松手指,手機掉了下去。
就在韓歲平下意識地彎腰去抓手機時,那醉漢猛地一撲,一把握住了他的包帶,生生從他肩上拽了下來,抱著包就往后跑。韓歲平汗毛都乍了起來,手機也不要了,急忙追上去,叫道:“還給我!”
“叫我也看看,”那醉漢仍在嬉皮笑臉,腳下跌跌撞撞,一邊往甲板后方的樓梯口跑,一邊把手伸進包里,掏出了色彩本。“都是男人,我又不會舉報你——”
他的眼睛在落到電腦上時,睜圓了。違禁物像一記耳光,將他從酒精里打清醒了。
“你、你…”
…情急之下,韓歲平推了他一把。
他只是想把那醉漢推倒,再把電腦搶回來;至于以后怎么辦,他不知道——游輪方會搜查房間,他可能得把電腦扔進大海里了。但是他沒有料到那醉漢腳下不穩,被這么一推,整個人都朝旁邊跌了下去,不知撞上了什么,只聽一聲叫人肉緊的悶響,醉漢哼了一聲,軟軟地伏在地上不動了。
韓歲平一時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趕忙將色彩本合上塞進包里,剛要起身走,忽然一頓。
他慢慢伸出手,探了探那男人的呼吸,渾身止不住地打起了擺子。
等他終于抬起頭的時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見了什么:淺色墻壁上,多出了一道某種液體被拖拽下來的痕跡,在夜色下看起來幾乎是黑的。
順著那道血跡往上,是一個小小的防火盒,邊角尖銳,在黑夜中閃著濕滑的光。
韓歲平頭一次體會到了“崩潰”二字的含義。
他在這個世界上的二十多年,讀過的書,做過的事,父母的囑咐和期待…一切都在眼前分崩離析,直到化作碎片,再也沒有意義。他的一切努力都將化為泡影,他的人生已經隨著這個醉漢一起,終結在了這一個夜晚中。
他完了。
韓歲平神智恍惚地站起來,一時間心中茫茫然地,望著那死去的醉漢,只反復無聲地問他:你為什么不肯放過我呢?你為什么一定要看偷拍的女人呢?我只是想上網而已,我只是想把那小說看完而已,怎么我會落到這個地步?如今這一切都被攝像頭…
攝像頭。
他猛地一驚,四下看了看。
對了,這兒沒有…沒有攝像頭。這是從樓梯口處來走上甲板的地方,出口正對著船側的大海;唯一一個攝像頭,是裝在樓梯里面的最高處,背對著外頭大海,監視著每一個走上樓梯的人。這樣安排很合理,沒有人的海面上,自然也沒有監視的必要;這一個小小的死角,如今或許成了韓歲平的生路。
海…外面是海!
他撲到圍欄處往下一看,心又涼了。在這種巨型游輪上,圍欄與船身根本不是一個平面上的,就算把尸體推下去,也只會落到下一層甲板上,落不進海里。這次船期還剩五天,若是被人發現死了人,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能被困在船上束手就擒。
怎么辦?
那就絕對不能讓他們發現死了人——至少,在他下船之前,別人不能發現有人死了。那醉漢說什么來著?他也是獨自來的吧?他失蹤五天,沒有人會找他。
韓歲平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是他行動得極快。
他從包里掏出毛毯,將墻上、防火盒和尸體后腦勺的血都擦掉,又將帽子摘下來,扣在尸體頭上,擋住了傷口。他在醉漢身上翻了翻,果然發現了一張房卡,號碼是2004。韓歲平撿回手機,東西都塞進包里,費了老大的勁,才把醉漢的尸體背了起來,顫巍巍地下了樓。
他沒有躲也沒法躲,在一道一道盤旋的樓梯上往下走,從每一個監控攝像頭前方走過。當他們發現船上死了人的時候,他們會意識到,這具尸體是被人背下來的。背他的兇手,僅能將頭臉藏在尸體的陰影里而已。
韓歲平終于打開了2004的房門,將尸體扔在了房間地板上,渾身都快脫力了,只想坐下來哭。他能躲過去嗎?
…慢著,那個女孩。
他渾身都冷了下來。
就算來回的路上,攝像頭都沒有記錄下他的面目,在那個時間段里也有人知道他往甲板上去了——那個端飲料的姑娘。她能作證,他是醉漢死亡時唯一一個去了甲板的人,若是再調出之前的錄像一比對…
韓歲平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半晌只是望著那尸體,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自恃機靈,如今天上地下,卻再也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下了船,等著他的也只有手銬…死了人,上網的事情也瞞不住了。兩罪相加,即使是過失殺人,也得槍斃。
天大地大,他又能跑到哪兒去呢?
這段時間到處都在播的那段廣告,忽然在這個時候跳入了腦海里。“我們想要回十二界…”是不是這么說的?
他一咬牙,重新拿起一條毛毯、背起包,從另一條路上了甲板,像剛才那樣匆匆打開了電腦——幸好沒摔壞。
他打開搜索頁面,輸入了“十二界”。
半分鐘后,幾十萬條搜索結果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