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巧合。
在假裝專心看地圖的時候,林三酒的心神卻早就不知飄搖到了哪兒去。感覺好像身旁走的是另一個自己;她曾從屋一柳的眼睛里看過世界,以他的雙手掙扎挽留過命運,當暴雨打在他身上時,她也被凍得發抖。但對于屋一柳來說,她只是沒有溫度的陌生人。
她是如此恍恍惚惚,以至于有一次,當風吹散亂了屋一柳的頭發時,她差一點兒伸手幫他撥開。
盡管林三酒及時忍住了自己的沖動,屋一柳好像還是察覺到了異樣,在維持著禮貌得體之余,探究地看了她幾眼。
“你長得有點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朋友,”林三酒知道自己絕不能令他起疑,自然而然地笑著解釋了一句。
“可能長相普通的人就比較相似吧。”屋一柳也回復了她一個禮貌的笑。
說他普通,似乎從某種角度而言沒錯——他顯然不喜歡掠奪他人的注意力,更愿意將這種“普通”當成一件外衣披在身上。
與雨夜下怔怔坐在山林中的那個年輕人不一樣,如今的屋一柳,干燥、輕盈、涼薄。即使是在偶爾笑起來時,他眼底的神色也像遠山上靜寂的薄云一樣疏遠淡漠。他行動之間,仿佛風撥動了云影那樣輕靜,很快就會讓人松馳下神經,幾乎遺忘或習慣了他的存在。
他并不容易在第一眼的時候就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這也是林三酒在恢復記憶之前,對他沒有多加留意的原因。
但是現在,林三酒卻悄悄將他身上一切的細枝末節都收進了眼底:他的頭發留得比以前長了,散落下耳朵脖頸,帶著松軟的微卷;幾道淺白色疤痕從脖子一側蔓延下去,進了衣領;他穿著最尋常的寬松罩衫與黑牛仔褲,如果不是雙手上盤繞裝戴著各式各樣的奇怪小物件,他可以全無痕跡地消融入末日前世界馬路上的人群中。
林三酒剛才注意到,在他手上一片叫人看不出起什么作用的小物件里,還戴著一只光澤黯淡、模樣普通的銀戒指。
“找到方向了嗎?”屋一柳忽然問道,叫她猛地回過了神。
她和蜂針告別的時候,彼此誰都沒有想到一點,那就是林三酒初來乍到,不認識回去的路。她得先回到自己駕駛飛行器降落的那棟樓,才能在沙萊斯的幫助下循路回Exodus;根據停泊場給她開的憑條,她知道目的地大廈的名字,卻必須得靠地圖才知道該怎么走。
“我大部分時間不在漫步云端,”當她此前問起來時,屋一柳曾帶著幾分歉意地解釋道,“所以我對這里的路也不熟。”
對此林三酒一點都不意外。
她從來沒有產生過這種誤會,真以為屋一柳是個解物工匠。
既然他不是一個需要來來往往的生意人,他不能對路途如數家珍也自然很正常;但她必須要作出吃驚遺憾的樣子來,因為在在回到Exodus之前,林三酒不能露出馬腳,讓他看出自己知道他的來歷——盡管她覺得自己神思恍惚,說不定早就露餡了。
在重新認出屋一柳后不久,她思來想去,覺得只有在Exodus里,她才真正有把握能困住屋一柳。
畢竟Exodus可以隨時離地起飛,進入高空,還有沙萊斯作為監視與守衛;除了Exodus之外,不管哪里——大廈里,路上,副本中——她都沒有把握能在不傷害他的情況下,將他困縛住,而不被他逃脫反擊。
換成別人,拋出阿全的副本就足可以解決問題;但是林三酒很清楚,面對屋一柳,這招恐怕不行了。
哪怕她的確有點急智,她也沒有狂妄到覺得自己能夠應付屋一柳的地步。這孩子——對于林三酒而言,屋一柳永遠是那個大學還沒畢業的年輕孩子——頭腦既靈活,心思又慎密,即使是對面的人忽然將臉皮卷下來,他依然能在千百個思緒念頭的沖擊下不動聲色。
除非是到了自己占據絕對優勢的主場,否則林三酒絕不會貿然動手的。
仔細想想,她甚至都沒法斷定屋一柳現在的戰力水平,和自己比起來究竟如何。
他留給人很淡的第一印象,也搭配著似乎不足以叫人生出警覺的戰力;只有當她開始仔細琢磨屋一柳的時候,她才對他身上淡漠無害的氣質生出了疑惑——好像被一層層厚厚的奶白色霧氣繞著,看不見底。
這就讓她更謹慎小心了。面對一個慎密機智的人,偽裝自己的真正意圖并不容易,她很快就確定了自己該怎么辦,才能讓他放心跟自己回去——簡單,自然,只說實話;不能如實相告的部分,干脆就不說。
“噢,我們接下來應該從自然植物園走,”林三酒笑著答道,在墻上貼著的地圖點了點,說:“我的飛行器在這個大廈的停泊場里…你看,植物園好像是最近的路了。”
在屋一柳剛剛聽她說,需要乘飛行器才能到達工作地點時,他頗為疑慮地思考了幾秒,才點了頭——林三酒看著他的神色,也有點好笑:她能十分肯定,他的疑慮全是假的。哪怕她告訴他工作地點是在煙霾層以下,恐怕他也照樣會點頭的吧?
她倒是沒有料到,一個名叫“自然植物園”的地方,既和自然沒關系,也和植物沒關系。
“這…這是植物園?”當林三酒和屋一柳隨著人流走入植物園高大的綠色玻璃門后時,她四下一看,目光從棚下一排排格間掃了過去,沒忍住吃驚:“植物呢?”
不遠處一個蹲在涼棚底下的方臉大哥,恰好聽見了她的話,指了指自己身邊,笑著順口搭了一句茬:“這不長在盆里呢嗎?”
林三酒瞪著他腳邊的盆,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假如用上幾分想象力,再把標準放得十分寬松,那確實,好像也能勉強看出它是一棵“植物”——從花盆土里長出來的一條條長長鋼筋,不就是像植物的枝莖一樣嗎?掛在鋼筋末端的一只只鐵色方塊,不就像是植物的葉片么?
“這到底是…”她想問都不知道該從哪兒問起,看了看花盆,發現上面貼著一個標簽,寫著“建筑工地”。
不貼標簽還能猜一猜,有了標簽反而更叫她一頭霧水。
在方臉大哥的身邊,還環繞著好幾個一模一樣的紅陶花盆。不止是他身邊,放眼望去,每一個涼棚下都坐著數量不等,外表相同的紅陶花盆;不同的,只有每個花盆中的“植物”。
有的盆子里伸出筆直一根黑色木桿,木桿生滿了細刺,細刺上掛著小小的、看不清的“果實”;有的盆子里是一大叢茂盛的“鹿角”,每一個絨毛似的葉片,都是克隆出來一樣的小圓珠粒——在花盆上,還往往貼著各種不同的標簽,從“建筑工地”到“嫉妒之眼”,不一而足。
植物園占地不算廣,涼棚不多,人卻很多;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盡是一張張來回打量掃視著“植物”的臉,時不時有人停下來,輕聲與花盆主人交談。在植物園最右手邊靠墻處,是一個掛著“購買花盆”牌子的涼亭。
“花盆是一次性的物品,專門用于多數復制,算是雨林組的獨家招牌,也是他們的主要財源之一。”屋一柳適時地開了口,問:“你知道多數復制嗎?”
林三酒一臉茫然。
“很簡單,以這個花盆來說,種進去的特殊物品,只要符合條件,就會長出一棵植物;等植物長大成熟了,就會結出更多的同一種特殊物品。”
這對于屋一柳來說,好像是非常平淡自然的事,連語氣都沒有多大波動;反倒是林三酒,一驚之下嗓音都拔高了五度:“啊?能復制出更多的物品?種一得好幾個?還有這么好的東西?”
屋一柳禮貌地笑了笑。“他們組一年頂多也就出幾十個花盆,所以影響力主要局限在兩個十二界里,你沒聽說過也很正常。”
“那…每一個結出來的,都是一個特殊物品?”林三酒順著涼棚往前走了幾米,必須得先把目光從上一棵植物上拔下來,才能再次沉浸入下一棵植物。“好像都很小…效用威力都和原來的物品一樣么?”
“都是一樣的,”屋一柳很耐心地答道:“不過果實就不能繼續種入花盆了。噢,這個不錯。”
林三酒順著他的目光一看,發現花盆里是一棵小小的樹,但只生了五六根樹枝,樹枝大概有女孩小臂那么長,每一根上,都坐著一棟尖屋頂、白粉墻的漂亮小房子;花盆標簽上寫著“高級移動住家”。
小房子吸引了好幾人的注意力,但對于林三酒來說,它實在雞肋。她從鼻子里“嗯”了一聲,腳下沒停,繼續往前走;屋一柳似乎卻對它十分有興趣,又看了幾眼,才跟上來感嘆道:“可惜,能移動的住家一定很貴。在漫步云端,普通居所都快叫人負擔不起了…你住的地方在哪?”
林三酒想了想,說:“大魚集,你聽說過嗎?”
屋一柳轉過頭,看著她,露出了一個近乎寬容的笑。
“…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知道我不是解物工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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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令科學家在黑夜中嘆息的矛盾/難題,至今人類尚未找到答案,仍然苦苦當作者請假寫大綱時,因為感覺請假理直氣壯,沒有負罪感,所以把時間給玩沒了,結果大綱還沒寫,怎么解決?打一頓就不要說了,請文明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