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郁渾濁的腥臭味道,伴隨著呼哧呼哧的熱汽,一陣陣地噴在臉上、脖子上,令美佳的意識在一片黑暗中慢慢攪動起來。在極遙遠的地方,好像還有人隱隱說話的聲音。
恍惚昏沉之中,她想起了自己小時候隔壁家的一個男生。他那時已經有十七八歲了,好像很少出門,除了晚上會去上幾個小時的夜班,只是整天呆在家里畫畫。后來美佳上了小學,對于新生活應接不暇,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隔壁家的大哥哥不知不覺就再也沒看見過了,或許是搬家走了吧。
…奇怪,怎么突然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呢?
美佳當時只有六七歲,但是也懂事了。
菌菇社會里的人們,并不削尖了腦袋追求出類拔萃的成就、取得了不起的地位之類,只要能找到自己感興趣,或能夠實現個人價值的事情做,無論做什么,都將是社會中受人尊敬的一份子——反正大部分基本物質需求,都由菌菇的副產品滿足了。他們在一年級時就學習過馬斯洛的需求層次金字塔,懂得自己的社會已經擺脫了底部四層需求,邁入了最高的“自我實現需求”層次…啊,或許除了那一個之外。
她的意識飄飄忽忽、浮游不定,偶然劃過的念頭,就像是深潭中一倏而過的游魚,僅能捕捉到半個虛影。
總而言之,美佳之所以時隔多年依然記得那個大哥哥,是因為他的情況似乎有點不太一樣。
他的興趣嘛,應該是繪畫無疑了。雖然偶爾看見他在戶外寫生的時候,她發現畫布上的景色,實在看起來幼稚得很,簡直跟自己同班同學的水平沒兩樣…也對,喜歡某樣事情,并不代表就一定可以做得好。多虧他不需要靠畫畫生活,否則真是叫人擔心。
可是,每次看見那個大哥哥畫畫時,他的表情總是一片陰沉,額頭上青筋浮凸;在年幼的美佳眼里,他緊咬牙根的樣子看起來實在有點嚇人。
如果自己長大以后,可以天天見到巧克力青蛙,美佳覺得她肯定不會露出這種表情的——啊,真可惜,小時候的愿望長大以后就褪色了,不然她要是能夠進入生產巧克力青蛙的零食公司,媽媽一定也很開心的吧…唉,她接下來到底該怎么辦…
即使在意識昏沉中,灼人的焦慮感也比濁熱臭氣還鮮明,徹底將她喚醒了。
剛睜開眼睛的時候,美佳十分茫然,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慢慢理解了自己的所處之地。
原本應該漆黑不見光的洞穴,在身后一束來回搖晃的光源下,看起來像是幻覺一樣不真實;土壤的淡淡腥氣,聞起來也叫人感覺很陌生。身下、頭上、四周,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泥土。她平時生活的環境里,地面上總是鋪著一層由菌菇表皮制作的地板,既能避免積塵,又富有彈性,氣味也十分清新——她從沒有被泥土這樣包裹住的經驗,也從來沒有聞到過這種味道…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身后有什么東西,正在一下一下地朝她噴著又臟又熱的鼻息。
就算不回頭,她也知道身后的東西是什么了。美佳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胃里一陣陣地縮緊了,她知道自己隨時都能吐出來。
“她醒了啊,”一個男人的聲音由遠及近地沖破了她仍舊朦朧的意識,清晰地響了起來,好像不是在和她說話。“可以開始了嗎?”
怪不得會夢見小時候住在隔壁的大哥哥——
美佳忍住想吐的欲望,一點點轉過了脖子。她雙手被捆綁在背后,很難使上力氣扭身。
雖然已經過去快十年了,但還是能從那張臉上依稀認出對方少年時的模樣,不過額頭稍微短了一些,下巴反倒長了點,右眼好像比左眼更靠近太陽穴一些——把人像只口袋一樣打開再縫起來的話,難免會產生這樣輕微的錯位。
他叫什么名字來著?美佳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再怎么向他哀求、哭泣,請他放了自己,他也會完全不為所動的吧?因為他已經變成了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生物了——他當年默默無聞地消失,原來是被那種東西給襲擊劫持了,正像自己現在一樣。
等等…這么說來,此刻的他,就是自己的未來嗎?
一想到自己的臉也會這樣微微地歪曲起來,美佳心里陡然升出一陣能凍碎人骨頭的恐懼;從她的角度,即使扭頭也看不見朝她脖子噴熱汽的那個生物,這一點更叫她混亂害怕了。
“是我啊,”明知道無用,她還是忍不住哭求道,“我是美佳,你還記得我嗎?以前住在獅鬃毛菇區域里的…拜托,不要找上我,放我回家吧!”
“美佳?”曾經住在隔壁的、畫畫很糟糕的男人,聞言繞上來兩步,打量了她一會兒。洞穴大概有一米八、九那么高,他走動時都不必低頭:“…哦,想起來了,是以前住在隔壁的那個小孩子吧?真是巧了,沒想到居然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遇見你。”
什么遇見,分明是劫持!
美佳心里又怕又怒,這句話自然不敢說出口;她腦后被打中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疼。
“你都十六歲了吧?還在去學校的路上啊,”男人一開口就戳中了她的痛處,“怎么,是不是也覺得自己被排斥在外了啊?”
“這種人人都一臉安詳幸福的地方,仔細一想,不是很可怕嗎?”男人看起來饒有興致,也許是因為很久沒有遇見過故識了。他朝美佳身后那個噴著熱汽的東西擺了擺手,好像是示意它等一等,隨即盤腿在她面前坐了下來:“我覺得人就是充滿陰暗、混亂,會痛苦嘶叫的物種…這樣才是真正的人類。你沒有這樣想過嗎?”
美佳注意到了。他說的是“這種”地方…也就是說,他們現在還處于菌菇社會的范圍之內吧?
一想到自己只要鉆出這個洞穴,就很有可能獲救,她渾身都重新來了力氣。
“人人都安詳幸福?”她反駁道:“那是因為大家都為了這份安詳幸福努力過!因為努力而獲得了回報,有什么不對?比如我,雖然我每天都很焦慮不安,不知道以后怎么辦才好,但——”
她本來想說,只要努力度過這個階段,她以后也會擁有充實的人生,但男人卻突然一臉興奮地打斷了她的話。
“你很焦慮不安?啊,我以前也有過差不多的感覺,雖說不完全一樣。”他抬起頭,朝美佳身后的生物笑了:“喂,我覺得一會兒我們再去抓個別的人吧,這個我覺得很有改造的潛力。”
身后的生物“呼”地噴出一陣臭氣,叫美佳渾身一緊。
“我說,你還太天真了,沒有意識到你的思維早就被控制住了。”男人一揮手,“我好歹也在菌菇的掌控下活了將近二十年,比你更有經驗。讓我告訴你吧,如果你的負面情感再繼續持續下去的話,要不了幾年,菌菇就會出手了。”
美佳茫然地看著他。
“在學校里,它們還只是用教育來控制你。出了學校以后,如果教育不見成效,它們就會釋放孢子,改變你的思想,對你洗腦,讓你相信一些以前從來不相信的蠢話。”男人哼了一聲,嘴角浮起了一個帶著殘忍意味的微笑。仔細一看,好像他的右臉位置都隱隱有點靠上,大概是縫合的時候沒有對齊。“比如說,它們會騙你,讓你以為自己對某件事充滿熱情,從而找到了人生中有意義的事…但實際上,就在幾年以前,你還對那件事毫無興趣呢。”
美佳頓時想到了那些源源不斷送往他家的畫具和顏料。
“難道說…”她試探地問道,“你當時一點也不喜歡畫畫?”
“沒錯,一點都不。”男人咬著牙齒,笑了:“我被騙了,以為我的興趣在于繪畫。一天不拿畫筆,我心里就像空了一個洞似的,急于干點什么讓自己獲得滿足。但是在真正開始畫畫以后,那種滿足感卻又轉瞬即逝了…好像吃了一口零卡的假糖一樣,被糊弄過去以后,反而留下了更大、更空虛的黑洞。為了填補這個黑洞,我不得不再次拿起畫筆…完全就是一個惡性循環。為了一點點人工制造的虛偽甜頭,我像是患上了強迫癥一樣,能從早上一直畫到天黑,畫得手腕酸痛腫脹提不起來,才不甘不愿地帶著空虛感上床睡覺。”
美佳打了個寒顫。男人的語氣中情緒強烈,她不覺得對方在撒謊。
“我是后來才知道為什么的。”他說到這兒,雙眼在昏暗的洞穴中發亮,“因為我真正的人格,真正的渴望,都被那些菌菇的孢子給掩藏了!它們試圖改變我,讓我也成為那些老老實實、為它們工作的人們中的一份子!什么真理,完全就是洗腦的騙子!我的思想,只有我自己才能作主!”
美佳沉默了一會兒。
“怎么了?”男人把手放上她的肩膀,手指頭隔著布料,從她肩頭上慢慢地劃了過去。“你不相信我么?”
“不,我相信的。”美佳后背正對著那個東西,面前就是這個男人,情況很不利。但她必須要想到一個辦法才行——“你離開我們這里已經太久了…有些事情你還不知道吧。”
“什么事?”
“過去學校里會向未成年人隱瞞這一點,是因為害怕造成對部分社會成員的歧視。不過好幾年以前,新的法案通過了,所以每個上學的孩子都知道的…我們都知道,除了外來人口之外,菌菇們也會向一部分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釋放孢子,改變他們的思想…”
她抬起頭,望著眼前的男人。洞穴似乎是新挖出來的,不知從哪兒還漏出了一點天光。
“你這番動員辭令,以后不要再和別人說了。”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說道:“它暴露了一件事呢。”
“什么?”男人猛地直起身子。
“你認為,菌菇們想要更多的仆人才把你洗腦了,掩藏了你真正的渴望,讓你以為畫畫是你的興趣。可是仔細想想,這個說法是站不住腳的。”美佳暗暗地挪動了一下雙手,說道:“比如說,你的真正渴望如果是建筑設計或者電腦編程,但菌菇們偏偏把它藏起來,騙你說你的人生使命是畫畫…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嗎?又不是說把你的興趣變成了種蘑菇。”
事實上,菌菇們根本不缺少愿意照料它們的人。
不知是不是錯覺,男人的臉好像更歪了——是因為被戳穿了以后的怒火吧?
“在學校里,我們就學過了哦。”美佳輕輕說道,“菌菇們對本地人這樣做的時候,理由通常只有一個。那就是,你的真正渴望是有害于社會、有害于人類的…菌菇們不得不將它替換成了無害的愛好。”
她頓了頓,繼續說:“…我想起來了,小健哥哥,對吧?我記得媽媽告訴過我,以前在獅鬃毛菇區域里,有一段時間常常能發現被砍切、被燒死的鳥獸尸體。不過我上小學后,就再也沒發現過被虐待致死的小動物尸體了。小健哥哥,你還沒告訴我呢,你真正的渴望是什么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