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嘉比蓋爾的紅影在Bliss中消失時,雪地里夾雜著口哨和歡呼的喧嘩聲才漸漸淡了下去。直到外面街道上看熱鬧的人都三三兩兩地散去了,林三酒才緊握著窗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涼濕潤的空氣一路流進五臟六腑,好像風在她體內撒了一把雪花。
“感覺如何?”店主的聲音如同一卷鋪開的紫色綢緞,“你沒有白等,總算見到嘉比蓋爾小姐了。”
林三酒沒有作聲。
不管是這個店主,酒館里的顧客,還是街道上那一群進化者…所有人都知道,剛才那個裹在紅色長袍里的女人是嘉比蓋爾。但是…如果她才是嘉比蓋爾的話,那一天水池里的黑發女人又是誰?
林三酒的目光落在窗外雪地上,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人群雜亂斑駁的腳印將白雪踩成了一道道污泥,露出了深黑色的濕潤地面。Bliss門口仍然徘徊著十來個人,既不進去也不離開,或許仍然盼望著能再見嘉比蓋爾一面。
“如果她來了,你肯定就會知道的。”——店主的這句話又一次回響在了她的腦海里。
…是了,她前兩次見到那個所謂的“嘉比蓋爾”時,Bliss門口干干凈凈,連一個她的愛慕者也沒有。
林三酒咕咚一下坐回椅子上,差點打翻了那只號角狀的杯子。
第一次見面時,頂層泳池里只有她和“嘉比蓋爾”兩個人,沒有一個客人,沒有一個員工。第二次見面時,除了她以外唯一一個見到“嘉比蓋爾”的人,就是斯巴安了——但斯巴安肯定不知道嘉比蓋爾的真容,他甚至應該都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畢竟假如他也迷戀外貌的話,每天照鏡子看自己就夠了。
那黑發女人利用嘉比蓋爾沒去Bliss的空檔,借它的環境為自己打造了一個絕妙的假身份,而且沒有讓任何一個展示館中的員工瞧見她。只不過…那個女人怎么會一連兩次都恰好在那兒等著自己過去?還是說,她一直都等在那兒?
更重要的問題是,她到底是誰?
夢境劇本給了她一條線索,但隨著這條線索而來的,卻是無窮的疑惑。
在林三酒走出小酒館,一個人往山上走的時候,她甚至感到又茫然、又有幾分哭笑不得。自從來了碧落黃泉之后,她遇上的人就一個接一個地沒了蹤影:從最初的店員龍二,到房產經紀人地莫,再到那一個“嘉比蓋爾”…
不知怎么,這感覺就像是…像是…
她雙手抓住山上的巖石,在石頭之間狹窄而崎嶇的土地上一步又一步地往上爬;繞過了山腰以后,她走到山頂上一片平坦的空地旁邊,四周看了看。山頂附近只有稀稀落落的一片矮林子,她的目光從灌木和細矮的樹叢間穿過去,就落進了下方一片空蕩蕩的山坳里,從這兒已經瞧不見半山鎮的一點兒影子了。
…就像是暗中有什么計劃正在進行,自己卻被蒙在了鼓里一樣。直覺上,似乎不僅僅是有人要殺她那么簡單…
林三酒壓下心里的煩躁,拿出了聯絡器。
山頂上原本是沒有這一片空地的;為了能夠讓飛行器停在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她和余淵特地花了兩天時間,把一大片灌木叢都清理干凈了,做成了一個小小的停機坪。
有幾根荒草從空地里鉆了出來,正隨著風一晃一晃。
“你已經到了?”音孔中的余淵聽起來有幾分吃驚,“今天怎么這么早就要回去?不用再盯梢了嗎?”
“別提了,”林三酒嘆了一口氣,“說來話長,回去再慢慢給你解釋吧。你那邊怎么樣?”
“又打聽了一圈,”余淵苦笑道,“但沒有聽說過誰手上有太空飛船的。夜行游女不是控制著十二界的交通嗎?今天還有人建議我,去找夜行游女試試運氣…”
兩邊都不順利…林三酒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感覺神經正貼著皮膚一跳一跳,跳得她腦子都疼了。掛了通訊,她在半人高的荒草叢里找了一塊避風的地方,鋪下了一塊帆布,在草叢中央躺了下來。即使余淵立刻往這兒趕,也至少要花上一個小時;她可以做很多事來打發時間,但她偏偏一件事都不想做。她只是望著眼前掛著幾條云絲的淡藍天空,一時間怔怔地出了神。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疲憊過了,這一刻她只想回到末日前,只想回到家鄉世界里去,在充斥著煙火味的庸俗日常中重新做一個普通人。
將她神智喚回來的,是不知過了多久以后,涼風中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隔著重重荒草、灌木和矮樹林,她就知道是余淵來了——那一道腳步聲毫不遲疑地朝著山頂空地走了過來,既不停頓也不猶豫,顯然早就清楚目的地在哪兒。他快要走到空地旁邊時,林三酒仍沉浸在疲憊感中,不但沒有翻身坐起來,甚至連嘴都不想張;哪怕她知道余淵找不到她會詫異,她也沒法逼迫自己立刻回到無窮無盡的末日生活中去——哪怕再讓她歇五秒鐘也好。
也許和禮包一起住在數據流管庫里,畢竟不是那么壞的一個主意…
“咦?”或許是因為看不見她,余淵果然發出了一聲疑惑;聽聲音,他已經走到十幾步之外了。
林三酒知道自己該起來了——她吐了一口氣,聲音隨即消沒在了灌木叢沙沙的響聲中。正要坐起身時,她猛然反應了過來,登時僵住了身子。
那一個“咦?”字,不是余淵的聲音。
那同樣是一個青年男性的嗓音,或許是這一點相似之處,讓她剛才沒有第一時間警醒過來。
是誰?
腳步聲又響了起來,踩過地上的草叢和枯枝,沙沙地靠近了空地——也靠近了林三酒。她藏身的這片草木足有半人高,在荒草合攏以后,那人好像一時還看不見她,但她也同樣看不見那男人;林三酒半蜷起身體,保持在一個隨時準備發力躍起的姿勢上,屏住了呼吸。
他不會是無意間闖到這兒來的。過了半山鎮以后,這片山群里就再也沒有能吸引進化者的東西了;更何況,剛才這個男人的步伐十分肯定,不可能是走錯了路。
他是沖著自己來的,但是…
那人走上空地邊緣,終于在草叢上方露出了一個輪廓。林三酒微微抬高下巴,瞇起眼睛,盯著那背影看了一會兒。
不管她怎么看,那人的背影都陌生極了。
排除角度這個因素,那個人的身高大概只有一米七五,算是很尋常的個頭兒了。一件隨處可見的夾克罩著他的上半身,讓他看起來既不厚實也不單薄——老實說,不管是男是女,是胖是瘦,大多數人穿了這種衣服以后,身材看起來都是差不多的。假如不是在這兒看見了他的話,林三酒只怕不會往他身上多看一眼,因為這樣的進化者是在太過泛善可陳了。
覆蓋著一頭棕黑頭發的后腦勺左右轉了轉,似乎在尋找什么東西。
“奇怪,”他又一次低低地開了口,自言自語道:“明明在這兒的嘛。”
他說話時仿佛有某種蛇一般的特質,沿著林三酒的后背皮膚涼涼地爬了上來,給她留下了一片雞皮疙瘩。這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并不陰沉難聽,音質其實很平常,就像是坐在另一個格子間里的公司同事;但他語氣間有種十分輕松隨意的東西,說不上來是為什么,卻叫人從心底一陣一陣地發緊發冷。
…假如幽黑的深淵也能夠像人一樣貼在自己的臉旁邊,那么一定就是她現在這種感覺了。
“哈,”陌生男人在空地上四處看了看,忽然一拍額頭,動作也像一個性格坦率的年輕人:“原來是這樣。我早該想到的嘛!”
林三酒一動不動地盯著他,打算一旦看見他轉頭就立即撲上去——然而那男人不但沒有轉過頭,反而往前幾步走上了空地,朝前伸直了手臂。
她剛剛疑惑了半秒,隨即緊接著恍然大悟;腿上肌肉猛地一縮,她在即將要跳起來的時候,卻又強逼著自己蹲了回去,緊盯住了那個男人在半空中不斷劃圈的雙手。
在那一雙手落上了什么看不見的東西上時,他不由快活地、輕輕地哼起了歌;順著空氣里看不見的那東西,他摸索了一圈,隨即在空地另一頭停下了腳,雙手仍然舉在半空中,像是扶住了一個隱形柱子似的。
只是他扶的不是隱形柱子,而是飛行器高高的“鐮刀”之一。
盡管林三酒覺得山頂上不會有人來,但是出于謹慎,在每天降落以后,她還是會在飛行器上籠罩一層偽裝屏障。然而它只是一層障眼法,當別人親手摸到了飛行器時,偽裝屏障也就全無意義了。
林三酒緊緊地咬著牙關,感覺青筋從太陽穴上浮了起來。她已經足夠小心了,但是——這個男人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