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由區至嚎叫海角這一條航線上飛了這么長時間,船長馬隆已經見過了不計其數的各式人物;但是當他今天打開側門的時候,他也說不好是寒涼的海風,還是礁崖上的三女一男,讓他忽然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
…不管怎么看,這幾人的情狀都太詭異了。
小型飛船震耳欲聾的引擎聲音,聽起來總像馬上就要崩潰了似的;單薄的船艙門在船體轟隆隆的震動下,也正在不斷顫抖——對于這一切,馬隆都幾乎已經習以為常了。要不是看見了新乘客的表情,他幾乎都忘了這一艘船有多破舊窄小。
為首的高個兒女人,皺著眉頭打量了一下小飛船,好像不太信任這扇小門能容納下她的白骨翅膀一樣——頓了頓,她這才邁步走了過來。當她走近門口時,與其說那兩米多高的猙獰骨翼是打算進來,還不如說它們更像是要撕裂這艘飛船。
雖然十分艱難,但馬隆仍然將目光從她的手上挪開了,裝作什么都沒瞧見的樣子。
一個被黑皮繩捆縛得幾乎不成人形的男人,像散碎的破布娃娃似的,被高個兒女人捏在手里,兩條空空的褲管輕飄飄地在空中晃蕩。要不是那人的眼睛還睜著,馬隆幾乎要以為這是一具尸體了。
緊跟著這一女一男的,是一個胖乎乎、穿綠裙子的女人;她似乎對最后一個人十分忌憚,小跑兩步跟上了前頭。留下最后一個女人慢騰騰地走著,不知道是不是被她龐大的肚子給墜慢了速度。
“…不是說有十個人嗎?”
話剛一問出口,馬隆立即后悔了。因為走近了一看,這四個人幾乎人人身上帶傷,血跡混著泥沙在皮膚上抹出了一道一道的污漬,衣服都被撕出了口子。
——也不知道這十個人發生了什么,不過看起來,這場混戰不小啊…
票錢反正是已經提前付好的,見沒人理會他,馬隆也就緊緊地閉上了嘴。不過出乎意料的是。高個兒女人在上了船之后。倒是先開口了。
“…勞駕,幫我把座位排在一起。”天光透進她淺淡的琥珀色瞳孔里,令人印象很深;一邊說話,她一邊晃了晃手里的黑色皮繩。“你也看見了。我們分不開。”
閃爍著幽光的黑色皮繩。在她的手腕上繞了一個圈以后。又像蛇一樣蜿蜒而行,死死地纏繞住了深金發青年的脖頸。只看了一眼,馬隆就忍不住松了松自己的衣領——那條皮繩看著雖細。但力量卻似乎很大,像扎著面口袋一樣緊緊地扎住了他的喉嚨,將皮膚擠出了無數深深的褶子,讓人想不通他怎么還能呼吸。
仿佛感應到了他的想法,青年突然抬起了一雙毫無人味兒的眼睛,不禁讓他又一次打了個戰。
馬隆的船,是專門來回于嚎叫海角與自由區之間接送乘客用的,因此基本的設施倒還周全;他將四張單人沙發擺成面對面的樣子,又簡單說了幾句注意事項——而在獨臂女人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馬隆心里一顫。
他從沒見過這么大的女人肚子。
簡直像是把幾個成年人折斷了塞進去了似的,這個肚子看著比人都大,衣服早被撐裂了,皮膚也繃成了薄薄的一層皮。她看起來異樣地叫人難受,整個人都被撐得脫了形——看樣子,不管肚子里頭是什么,反正不可能是胎兒。
能從一個E級末日世界混進紅鸚鵡螺,馬隆對于不該接觸的東西非常敏感;一句話也沒多說,他迅速地從乘客區消失了。
當他離開了好幾分鐘、飛船開始逐漸上升以后,這四個模樣古怪的乘客中,終于有人出聲了。
“…我,我還是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張華碧的兩只手緊緊攥成了拳頭,目光不住在對面二人的身上來回巡視,皮膚還隱隱地發著紅。在她的目光下,二人半晌沒有出聲——青年的笑容雖然一如既往,但不知怎么,看起來似乎多了幾分陰沉煩躁。
一時間沒人應話。
“…你想拿我怎么樣?”當這句話被吐出來的時候,青年的喉結一動也沒動——林三酒已經知道了,這是靈魂女王在摩擦它兩塊小小的軟肉時所模擬出的人聲;與沃德原本的聲音毫不相似,它聽起來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你自己應該清楚,靠這根繩子你是困不住我一輩子的。”
林三酒沒說話,目光卻移到了靈魂女王軟趴趴、空蕩蕩的兩條褲管上。
…三十分鐘以前,數十根散發著森森寒意的白骨尖刃,將一個深紫紅色、不成人形的東西給扎在了地上。
在它不斷的掙扎和尖聲嘶叫里,高頻粒子震蕩刀不知道何時被林三酒撿了起來,像劃破空氣一樣毫無阻滯地穿透了女王的“手”——花了好大力氣,她才忍住了自己想要一刀將肉塊切成兩半的沖動——而就在同一個瞬間,所有的靈魂都仿佛受到了重重一擊,身體扭曲著跌倒在了地上,一時間悲叫聲四起。
假如我殺了這只女王,剩下的肉蟲也會死嗎?
林三酒一邊想,一邊將代表著靈魂女王的肉塊從沃德的尸囊里扯了出來。這個時候她才看清楚,原來靈魂女王是在后脖頸的地方開了一道口子,開口順著下方的發際線形成了一個弧度,此時掛滿了絲絲拉拉的黏液。
深紫紅色、足有一人大小的肉蟲,在半空中擰動出了一個叫人頭皮發麻的模樣。從豁開的傷口縫隙看進去的話,就會發現它不僅僅只是一塊軟肉——無數白生生的“筋”在肉里糾纏在一起,混著黏液。不住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它因疼痛而張大了嘴,而深紅的口腔里卻是又一層的口腔,一層套著一層。
這個時候,不遠處的張華碧終于恢復了清醒,“撲通”一聲跌坐在了地上,傻愣愣地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一切。
“等,等一下,”兩層口腔上突起的軟肉互相摩擦,使靈魂女王發出了人聲:“你要干什——”
幾乎是下意識地,林三酒左手一揚;在激射出的黏液與碎屑里。兩條“下肢”一樣的肉塊就重重地摔落在了巖石上。靈魂們的嘶叫聲簡直震耳欲聾。不過卻沒有一只的腿跟著掉下來,也沒有一只膽敢撲上來——林三酒忍受著手上滑膩的觸感和刺鼻的生腥味,一把將靈魂女王按回了地上:“給我爬進去!”
像被褪下來的蛇皮一樣,沃德完好的皮囊下空洞洞的。呈現半個人形的肉塊顫抖著從后腦的口子里鉆了進去。逐漸地。空洞被填滿了——眨了眨眼。“沃德”的臉再一次活了過來。
在不久之前,正是同樣的這一張臉,告訴她自己的老家很漂亮…
壓下了猛然迸發的憤怒。林三酒叫出了ANTI進化人之女奴的捆縛繩,一把拎起了靈魂女王。
如果像捆人那樣捆起它的話,靈魂女王只需隨便在哪兒開一條口子,就能從人皮里脫身了——
憑著剛才那短短幾秒間留下的記憶,林三酒一邊回憶著靈魂的身體構造,一邊將它所有能動的地方都綁死了,隨后又緊緊地扎住了后脖頸的開口。只是這樣一來,從外表上看去,這個沒有雙腿的青年簡直像是被黑皮繩給勒變形了似的,身體扭成了不可想象的姿勢——但總算,里頭的靈魂是沒法活動了。
打完了最后一個結,她這才回頭望了一眼。
即使早就已經是死人了,但正被靈魂們穿起來的皮囊,看起來比剛才還要蒼白得多。每一個看起來都受了很大的打擊,但沒有一只靈魂敢動一動——畢竟,林三酒的骨翼正一直對準著靈魂女王的額頭。
“讓它們把皮脫了,”她一把拎起靈魂女王,手指緊緊攥住了它的脖子。“如果你還想活命的話。”
被她死死捏住了喉嚨的靈魂女王,其實根本就沒法開口說話;然而正如她所預料的那樣,包括AYU在內的一群靈魂卻依然接二連三地從人皮囊里鉆了出來——在張華碧的一聲尖叫里,林三酒低下頭,嘴角浮起了冷冷的笑意:“…你們可以用意念溝通?”
“不,不,只是單向的…”從鐵箍一樣的手指里得到了一點空隙,靈魂女王掙扎著回答道:“我能向它們傳遞訊息,它們卻不能回答…”
“你們族群一共有多少人?”
頓了頓,靈魂女王極不情愿地出聲了。“一千一百二十四…個靈魂。”
這個數字,比林三酒預料的要多得多——她愣了一愣,卻立刻笑了:“這兒可只有九個。剩下的呢?”
這一次女王安靜的時間,比上一次更長了。直到張華碧跌跌撞撞地跑到林三酒身邊時,它才嘶嘶地說:“…它們分散在各個地方,準備巢穴和物資。”
林三酒點點頭,說不上來在想什么——她歪頭看了靈魂女王一會兒,忽然指了指正死死盯著她們的一地人形肉蟲:“我記得你們跟我說過,AYU是個攜帶者,那是什么意思?”
“…我們的族群里,各有各的分工。AYU是專門負責運送同胞的…它的身體里能容下十好幾個原始狀態的靈魂,等有了合適的載體,再將靈魂從體內釋放出來…”
原來是這樣——
林三酒瞇起眼睛,好不容易才從一地肉塊中勉強辨認出了AYU。想了想,她忽然笑了,目光竟亮亮的:“既然這樣,就讓你的族人們再回到AYU身體里去好了;然后讓它再把人皮穿上——嗯,動作快點,那邊已經有飛船過來了。”
“不行啊,”靈魂女王頓時啞著嗓子叫了一句,“它們都已經不是原始狀態了——”
然而面對靈魂一族的時候,林三酒并不是一個非常體貼的人。
她一手攥著女王。另一手突然一甩,一張卡片便迅速激射向了一只靈魂;在那只肉蟲猛然一扭,以為自己剛剛躲開了卡片時,高頻粒子震蕩刀卻突然從半空中探出頭,轉瞬間就將它絞碎了,迸開了一地碎屑和粘液。
“雖然我想帶著你,但我可不打算讓這么一群東西都跟著我上飛船,”林三酒顯然心里已經有了個主意,一字一頓地說,“要不你來想辦法。要不我來幫你想辦法。”
…看來靈魂一族死一個少一個的說法。也是事實;即使非常不愿意,但在靈魂女王的命令下,剩下的一群靈魂仍然艱難地鉆回了AYU的身體——只不過,林三酒這輩子也不愿意再回想起那令人反胃的一幕了。
當一切都結束的時候。礁崖上只有一個變了形的“孕婦”。以及一地人皮。
林三酒本來打算將這些殘骸一把火燒了的。但眼看著空中飛船的影子已經越來越近,礁崖上又是一片潮濕,不好生火。于是干脆將七八具人皮都一口氣轉化成了卡片——不過她心里到底還是有些不舒服,順手把卡揣進了口袋里。
在她行動的過程中,張華碧一直臉色蒼白,看起來好像隨時都能吐出來一樣;即使在已經坐上飛船好一會兒以后,她仍然是一頭的冷汗。
飛船外的天空,正由淺灰色逐漸加深,浸成了濃濃的墨藍。
一直沒有理會靈魂女王、仿佛正在思考著什么的林三酒,瞥了張華碧一眼,忽然出了聲:“對了,我還沒問你…你是怎么逃得一命的?”
后者立刻打了個顫,伸手抹了抹自己肉乎乎的臉龐。
“說起來,真的全是命啊。本來活下來的人,有可能是沃德的…唉,總之,我是無意間打了一個時間差。在這個東西,”她指了指AYU,“走出R區以后,我和沃德都擔心她會去找你,于是也想跟出去看看。但是考慮到我和你都是女人,他終究還是讓我去了…也正是因為我離開了那么一小會兒,我才活了下來。”
“當我跟著這個鬼東西后頭走出去以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鬼使神差地讀取了一下沃德——”說到這兒時,張華碧的聲音不可自控似的尖銳了好幾分,“他的結果,是一具死尸…真的,還是他的模樣,但確確實實已經變成了尸體…我嚇了一跳,趕忙沖回了R區…沒有一個人醒著,全都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昏過去了還是都死了…除了那兩個男人之外。”
“那倆人正死死地盯著我,我當時腳下一軟——要不是有這個東西,我恐怕也中招了。”張華碧從領口里掏出了一個吊墜兒,看起來就是一個雕刻俗氣的玉佛掛件,看起來就像是大街上十塊錢三個的東西,毫無別致之處。
花了五千塊后你從此長了教訓 出門旅游的時候被帶進了珠寶玉器店購物,不知怎么一時沖動,花了五千塊買下了這個下腳料做成的玉佛——而你的月工資是三千塊。這個血一樣的教訓從此沒有離開過你的脖子,因為它能夠讓你時刻保持理智。
效果:鎮靜心神,減緩情緒沖擊,防止昏迷。
怪不得…林三酒心里恍然大悟。靈魂一族恐怕沒有想到竟然有人靠著特殊物品,仍然保持著清醒,因此才讓張華碧蒙混了好一會兒——只不過到底還是沒有瞞過靈魂女王而已。
嘆了口氣,張華碧將玉佛塞了回去,目光忍不住又一次掃過了兩只靈魂。
“可惜這個東西不能讓我看破幻象…這個叫啥女王的,你是怎么打敗它的?它不是會制造什么現實嗎?”
林三酒輕輕哼了一聲。
“說到這個,我還真不得不佩服它。所謂的現實…從某種角度來說也的確是現實。”她一邊說,一邊暗暗地梳理著自己的意識力——自從把靈魂女王握在手里以后,她已經將黏在AYU身上的一絲意識力換了個主人。她像拽狗似的扯了扯手里的黑皮繩:“來,既然是你的能力,你不妨來說說。”
靈魂女王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
“笛卡爾…”半晌,它忽然沒頭沒尾地冒出了一個名字,驚了兩個人類一跳。“…聽說過吧?我思故我在,這句話是我族存在的基礎,也是我能力的來源…你相信的,便存在,你不相信的,便不存在。你感知到的,便存在,你感知不到的,便不存在。”
也就是說,從第二個人的角度來看,靈魂女王的“現實”是不存在的;然而對于林三酒來說,由于她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了一切,連意識力也跟著看見了這些“現實”,所以它們成了她獨一無二的真實,而非幻象。要不是靈魂一族也屬于末日因素之一的話,林三酒還真想不出第二個能反敗為勝的辦法了。
張華碧張著嘴想了半天,才囁嚅著出聲了:“唯、唯心論,竟然也能變成武器?”
林三酒被她問得一怔,似乎沒有想過這一點;不過,這并不是她最想問的問題。
即使拿不準林三酒會不會回答,她還是忍不住心里的驚疑,小心地問道:“還、還有…你為什么不殺了它們,反而要帶著它們走?”
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睛里,忽然泛起了淡淡的笑意——高個兒女人調整了一下沙發后骨翼的角度,將兩條長長的腿輕輕交叉起來,這才慢慢地說:“因為…我有一個對頭,干的正好是和它們完全相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