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柔上人甕聲甕氣道:“神王殺重明鳥,正是要讓戰盟和西夜、讓巴蛇和我反目成仇。&雜志蟲&你是個聰明人,我不信你看不出這樣淺顯的布局。”他頓了一頓,“就算我不說,巴蛇也早就明白。”
寧小閑不語。長天當然明白,他從一開始就已經洞悉了神王的算盤,卻沒有阻攔她的復仇,否則這一定會成為她心頭一個死結,再也解不開。
神王布下的,是陽謀。即便她心知肚明,報仇的信念卻沒有減少半分。
懷柔上人負手,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句話悠悠飄來:“你和晏聆雪不一樣,你不該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晏聆雪可以任性,他們這樣的人,反倒沒了任性妄為的資本。
不該么?她自嘲一笑。
這一回如非神王先下了手,她真不敢保證自己見到晏聆雪的時候,會不會將她一劍殺了。
畢竟她身在奇凌城,正是為了復仇而來!
不過她還未走出外頭的小花園,就有西夜的侍衛自外頭飛快奔來,站在滴水閣前恭聲道:“前線急報!”
郎青的聲音傳了出來:“進來。”
侍衛奔進去,望見地上橫七豎八的尸首吃了一驚,卻未表現在臉上,只急促道:“昨夜,中州神山上忽現雷劫。”
閣中幾人都是一怔,連寧小閑的腳步都停了下來。南贍部洲任何地方出現雷劫都不稀奇,唯有神山——現在那里是圣域的地盤,蠻人從來不循天道,也不需要渡劫,怎么那里會有雷劫降下?
郎青把心頭的煩事先放到一邊,先問他:“怎回事,一共劈下來幾道天雷?”修仙者渡劫,視天雷數量就能知道他渡的是幾重天劫。
可這侍衛的面色更奇異了:“就一道。”
就一道?這算什么天劫?晏海青和郎青面面相覷,卻也知道情報不可能有恁大出入。侍衛緊接著道:“可是威力奇大,整個夜空亮如白晝。據前方傳來消息,天雷落在神山山脈的明古拉峰,它的原高是一千二百丈,隱流的禽妖飛入高空可以望見,整座山峰被削平了一半以上。神山邊緣的居民自述,山間有光柱從天而降,比山峰還要粗大,他們的房屋也有電光環繞。”
一千二百余丈的山峰,硬生生被削掉了六百多丈(兩千米),這是何等威力!
當下正是敏感時期,蠻 族發生的異動都會引來格外的關注。郎青皺起眉,才揮退了侍衛,就見到寧小閑去而復返,面色凝重道:
“那不是天劫,而是天罰。”
眾人不由得微訝。
寧小閑的身份今非昔比,郎青對她說出來的話已不存疑。
天罰?對這兩字定義,修仙者并不陌生,其實天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可稱作天罰,南贍部洲修仙者想要飛升仙人境,老天就要和他們清算從前的罪孽,以劫雷伐之。可是真正會被稱作“天罰”的,只能是犯下了令天道也要震怒不已的罪行。世間多少大奸大惡之徒,其罪行用人類的道德倫理去衡量都可以喚作十惡不赦、百死莫贖,但在天道眼中也還遠未夠降下天罰的標準。
所以,神王他老人家在神山里鼓搗出什么東西,才引來了天地震怒?
晏海青憂心忡忡:“能引發天罰的,必然是天理難容的惡行。神王又有甚詭計要使?”
寧小閑卻是清楚分明地知道上一次天罰的時間地點人物和誘因,心里暗暗一沉:難道是…?
她心底轉過幾個念頭,忽然想起一事,即對郎青道:“水淹奇凌城第二天,有人在斗河碼頭上殺掉西夜修士,又潛入鳴沙河床盜走臥鐵。此事,可有后續調查?”
郎青沒料到她的話題轉變得這樣快,回想了好一地兒才道:“彼時戰役剛剛結束不久,這人殺修士、盜臥鐵,前后不過十幾息的功夫。西夜接到警報派人增援時,來犯者已經消失不見。東海神君也說道,這人能躲過他的追擊,至少也是神境實力。”
時間過去了快兩個月,虛泫早就完成了御守奇凌城的約定,而后返回東海清理門戶去了。按照出獄時的協議,在下次大戰開始之后,他還會卷土重來。不過返回東海之前,他就發訊與長天、懷柔,告知不明人士盜走河中臥鐵。
雖然只是區區一截臥鐵,也是在老沉淵眼皮子底下出的事,對此他也郁悶得要命。
可是能讓神境親自出手搶奪的,會是什么樣的寶貝?“臥鐵的由來,可能查證?”眼前這兩人不知究里,因此她補充了一句,“若我沒有猜錯,出手盜走臥鐵的家伙大概就是神王本人。”
這件事發生在她離開奇凌城不久。考慮到目前南贍部洲上的神境,無論是蠻人還是仙宗的加在一起總共也沒有三十位,并且那時還能出現在中州、沒有投入戰斗的,恐怕只有寥寥幾個。
這其中,就有神王,并且別忘了天隙洞開以后,他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未露面。這人從來不做無用功,只能說他去做一件比奪取逆風平原更重要的事了。綜上所述,她和長天接到虛泫的訊息仔細分析以后,認為那來歷不明的神境十有七八是神王。
結合神山剛剛發生的天罰,她隱約知道“更重要的事”是什么了,這對南贍部洲所有修仙者來說,都不是個好消息。
再掐指一算,她離開奇凌城不足五個時辰,神王就趕來截擊七仔了,時機把握得相當精巧。現在她已經知道陰九幽化身侵占晏聆雪的貼身侍女春萼,潛伏于奇凌城 之中。如果當時入河淘取臥鐵的神境是神王,從時間上來看,他完全可能從陰九幽分身那里得到了寧小閑的消息,從而籌謀搶人計劃。
想到這里,她也有些后怕。多虧當日早一步離開奇凌城,否則怕是要和神王迎頭撞上。以無心算有心,恐怕在這里連虛泫、懷柔都未必能保她平安。
晏海青和郎青聽聞,都是大驚。晏海青忍不住道:“神王當時如果就在奇凌城,為什么不干脆…”他也是一門之主,說到這里忽然明白過來,“唔也對,當時搶奪奇凌城的是摩詰天,他并無意助摩詰天奪城。”
蠻人三大勢力之間的確結成了暫時的守望互助同盟,不過私底下各懷鬼胎,誰也不愿見誰過得太舒坦。神王隱匿行蹤來到奇凌城,當然不會多費手腳去幫摩詰天的忙。
“他要一截臥鐵作甚?”郎青這才認真回想,“我也令人查過,可惜奇凌城受戰火影響,還是損失許多過往資料。迄今只能在一部地方史里查到,早在八百年前,上一任屬地仙宗派人治理河道時就已經發現這截臥鐵沉在河床,據稱當時以麻索縛之,岸上數十匹弩馬都拖之不動,后來仙宗里派來巨力妖怪,也沒能將它拖起。大家知道這玩意兒有些古怪,不過它躺在河底也沒礙著誰的事兒,所以最后干脆將它當作淘灘的標志。”
也就是說,這東西不知從何時起就沉在鳴沙河里了?寧小閑沉吟半晌,才問他:“鳴沙河經常淘灘么?”
這條大河每年自上游挾帶大量泥沙流下,加上這一段河道流速平緩,如果奇凌城不組織人定期深淘河灘,那么河水早就溢過河岸,沖擊溢洪平原了。
“…”顯然這問題超綱了,郎青作為堂堂西夜之首,哪里會關心鳴沙河淘灘這么初級的問題?
“罷了。”寧小閑大致收集到自己想要的訊息,這時向兩人微一頜首,“兩位,就此別過。戰盟和西夜的協議,依舊有效。”
她要再去找一個人,以確認某事。
郎青稍作猶豫,忽然喚住了她:“寧夫人,我還有一事不明。”
“請說。”晏聆雪已死、陰九幽分身入手,她和西夜之間又沒有尖銳矛盾了,因此態度甚好。
“春萼死后,陰九幽分身潛伏在什么地方?”
“具體手段要待審訊之后方知。”寧小閑想了想,“不過由我來推斷,手段不外乎兩種,要么找個晏聆雪親近的下人附身,吞掉宿主的魂魄,自己鳩占鵲巢,要么干脆在春萼死后就已悄悄附在了令夫人身上。城主府對進出往來的客商和家丁嚴加監視,對自家女主人卻未必盯著看了。”
她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分光鏡雖然不能析出這個陰九幽分身的真正面貌,但一個人身上若是存在兩個魂魄,分光鏡還是能一把照見的。魂修是不會犯下這樣初級的錯誤。
郎青長嘆一聲,點了點頭,轉眸望見晏海青面色鐵青,顯然是慍怒不得發作。
這位大舅子親歷今日一切,從此與他要相看兩厭了。看來后面天凌閣和西夜的合作不會很愉快,他要早點想辦法才好。
沒有了七仔,她的返程速度可就沒那么快了,約莫用了十個時辰才回到長天身邊。
一路平安,再無波折。
長天才剛剛撫著她秀發,望眼欲穿的青鸞即聞訊趕來。寧小閑將前因后果向她述說一遍,柔聲道:“陰九幽分身須先交予涂盡審問,而后就任由你處置。”
青鸞不發一語,靜靜聽完,這時才一點頭:“但憑娘娘安排。”事情已經過去了快兩個月,她畢竟已經晉入仙人境,心緒平復得比常人更快。
寧小閑見她容顏依舊憔悴,知道她飽受思念和仇恨折磨,心下又憐又愧。設身處地去想,假若是愛郎遭遇不測,她的表現想必還遠不如青鸞堅強罷?她長長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心頭一口氣出不來,哪怕是陰九幽分身已然伏法。”
青鸞沉默許久,也不矯情,輕輕道了一聲“是”。
這回抓到的內奸莫說是陰九幽分身了,就算真是晏聆雪,她和寧小閑也都有輕飄飄一拳打在棉花上之感,不解氣也不解恨。究其緣由,當然是殺害七仔的真兇乃是神王之故。
七仔的仇,南贍部洲數十萬陣亡修士的仇,眼下還未得報。
這一場戰爭進行下去,又不知道要滋生多少仇恨、多少苦難,也不知道要造就多少孤兒,拆散多少道侶。
寧小閑目光落在她小腹上:“孩兒怎樣了?”
說起孩子,青鸞面上的悲傷稍祛:“長勢良好。”她摸了摸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再有八個月就要產下,屆時我可能要告假二十余日。”
“好。”這個假,寧小閑當然要準,“性別確定了么?”
七仔和青鸞都是禽妖,生下來的幼崽天生帶殼,所以需要至少半個月的孵化。這還是妖怪為適應環境而本能地縮減孵化時間,否則像這樣的珍禽至少也得兩個月打底。
青鸞嘴角終于微微勾起:“不曾。要孵化至第七、八日才能看清。”現在她的寶貝還只是四團卵黃呢。
寧小閑這才恍然。是了,禽類后代的生養和人類可是完全不同的。再過幾個月,青鸞連人形都不能維持了。
寧小閑抓著她的手道:“你們的孩兒再長大些,由我親自換血,我必待他們親如己出。你想留下幾只變作重明鳥?”
青鸞毫不猶豫道:“一半罷。七仔的血脈珍貴,希望能夠延續下去。”白色重明鳥在同類中是少見的變異,千年都未必一現。七仔的后代也未必是白羽,這得看機緣。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青鸞見到神君大人立在一邊不語,也就知機告退。
長天輕拍妻子后背,轉了個話題:“奇凌城的城主府既然高懸分光鏡,你又如何能遁進去?”
他果然又是一下抓到了重點。寧小閑有些惴惴,偷眼望著他:“…”
長天何等聰明,一轉念就想到了答案,不由得臉色微變:“陰九幽?”
“…是。”有個這么聰明的老公也不知道是福是難。
她抵達奇凌城以后,為了慎重起見,又擔心晏聆雪會向神王通風報訊,于是先把天凌閣的姚掌柜身上掛著的白玉如意球換成了魔眼,讓他充當自己的眼線,先偵測城主府中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