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正要斥責,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似乎側耳傾聽,隨后才道:“我們遠道而來,聽聞這里的汽鍋雞最有名氣,我家主人才愿來一試。我們下午就要離開鹿淶鄉,哪有功夫等到晚上,掌柜的通融一下罷?”說罷,偷偷塞了樣東西到掌柜手里。
他手一掂,眼角余光一瞥,發現這居然是十足赤金的三尾小金魚兒!
這幾位客人,同樣是好闊綽的出手啊。
可是他已經受了樓上客人的囑托,這要是再納人進來吃飯,可就…他一下犯了難,這時婢女湊近他悄聲道:“你們自己人,總也要吃飯的吧?”
掌柜也是人精,一點就透:“是,是,就算沒有客人,我們自個兒也要吃飯的。”回頭喚了小二,小聲道,“樁子,這幾位是我屯里的親戚,你將他們領去后廚外面的桌子用飯。桌子擦干凈點,聽著沒?”
樓上的客人說,他們今個兒中午不能再做其他賓客的生意,可這幾位是他的老鄉,又不是客人。招待自家老鄉,沒犯忌諱吧?
得了樁子招呼,灰馬車的主人才下來進店,坐在掌柜安排的桌子,卻是一男一女,其貌不揚。這里靠近后廚,客人從外面看不見里頭的情況,也省得有外人來盤問了。
婢女點了重金,打發掉駕車的車夫。南贍部洲東部的許多行商自有馬車,車夫卻是另請,一般客棧驛站里就有許多閑散的車夫待雇。這一點伙計早就見怪不怪,見到車夫走出去,他就上前將馬兒卸到后廄里,洗刷喂料。
若是到館子后頭去看,自家廚子伙計吃飯的桌子哪里干凈得了?樁子得掌柜招呼,過來擦了三、四遍桌子,才勉強將上面那層油膩給刷掉了大半,然后細聲道:“幾位想吃什么?”在自家店里聲音也壓得極低,跟做賊似的,面對面的這幾位幸虧耳力好,否則還真聽不見他說什么。
婢女往桌上一抹,發現指頭上還沾著油花兒,不禁悻悻道:“你怕什么!”
樁子道:“怕樓上的活神仙聽著,我還沒嫌命長呢!”要不是掌柜的貪人家金子,他們何必冒這個險。
婢女還未開口,一直沉默不語的女主人微笑道:“莫怕,他們聽不著的。”
樁子悄悄翻了個白眼,暗道你倒是心大,區區一個凡人,能知道神仙有多大本事么?
女主人也不計較他臉上神情,同樣壓低了音量道:“樓上客人都要了什么?”
樁子道:“本店的招牌天麻汽鍋雞,玫瑰米涼蝦,還有幾味點心是…”
他正要再報菜名出來,男子突然開口:“二樓吃什么,我們也照單都來一份就是。”
樁子哦了一聲,心想這倒是巧了,樓上也是三人,樓下也是三人,要的東西又都一樣,倒是給廚子省事了。
汽鍋雞需要文火慢燉,耗時約兩個時辰,自然不可能現做,那是今早開店之前就已經配料下鍋了。樁子先上樓送了幾樣小菜,再爬下來的時候,汽鍋雞就已經燉好了。
樓下的婢女自然見不著二樓的情形,樁子路過時,她扯了扯他袖子道:“神仙長什么模樣?”
樁子贊嘆道:“漂亮極了,果然是神仙中人。”他狀似很為自己的出口成章自豪,又咂摸了“神仙中人”這四個字幾遍,才在婢女的催促下道,“上面也是一男一女兩位神仙,都生得漂亮極了,尤其是男神仙,哎喲,我這輩子就沒見過那么好看的男人!”
婢女問道:“還有呢?”
“還有…”樁子想了想,“男神仙的眼睛是金色的,好不威風,比金子的成色還好,可惜我不敢多看。”
話音方落,樓上已傳來了催促的聲音:“小二!”
樁子嚇了一跳,趕緊去廚房取了汽鍋,快步端上二樓。
就看到他盛贊的那一對兒漂亮神仙,男的一襲黑袍,只領口和袖角滾著金邊,面龐俊美不可方物,卻透著無邊的威儀,讓人只看一眼就要低下頭去,再不敢直視;女子卻是一身杏黃齊腰襦裙,外罩純白裱花禙子,質料輕軟,望之清爽恬人,那一張俏顏也是面若芙蓉眉如柳,分外討人喜歡。
這一對兒,比起樓下那對樸實無華的夫妻,不知道要俊秀多少倍、精細多少倍、張揚多少倍!在樁子看來,神仙和凡人之間的差距,果然不能以道里計。
他小心將手中的紅泥陶鍋端上了桌,才小心翼翼打開鍋子。頓時一股白煙裊裊而起,醉人的香氣隨之四溢。
樓下突然傳來一聲細小的贊嘆:“好香。”
樓上的人自然不在意,倒是黃衫女子見著了鍋中物,眼前為之一亮。
這一鍋好物,自然就是酒樓的招牌天麻汽鍋雞。南贍部洲中部積富已久,凡人其實最重口腹之欲,越是錦繡膏梁之地,越發展出與眾不同的名吃。這汽鍋雞的鍋子以鹿淶鄉外的陶土燒制而成,“體如鐵石,音如磬鳴”,用于燉煮湯菜別有一番風味,是別處的陶鍋無法比擬。其形狀也是與眾不同,肚膛扁圓,正中立有一根空心管。蒸制汽鍋雞的時候,蓋縫要用白泥封住,蒸汽沿管子進入鍋膛,經過汽鍋蓋冷卻后變成水滴入鍋內,成為雞湯。這樣的內循環將雞肉的香味都壓制在鍋內,不致散逸而出。
并且選用的食材也是特別講究,雞太大不行,太小也不行,太肥不行顯膩,太瘦也不行顯腥寡,須用剛開叫的小公雞,并且最好還是烏骨雞,配以竹蓀、火腿、枸杞、天麻這些既滋養又不搶味的配料,這才能下鍋細細蒸上一個半時辰,同時汽鍋內本身不放水,所有的湯水最終都來自于蒸餾過程,這才不會影響它的真正口味。
黃衫女子只喝了一勺,就覺滿口留香。舌尖品出的是火腿的咸鮮,舌根品出的是筍尖和竹蓀的清甜,只有滑過了喉頭,那一股醇厚雋永的味道終于擴散開來,久久不去。秋老虎的天氣里喝上這么一口濃縮了原雞精華的熱湯,渾身微汗的同時,卻也有一股難得的暢意,再加上里面的天麻有安定寧神之效,正好壓一壓秋天的心燥。
幾樣菜肴用畢,樁子才端上來店里的另一樣招牌,卻是一碗冰沁爽口的糖水,稱作玫瑰米涼蝦。
乍一看白白小小的蝦兒團在糖水中,一入口糯糯冰冰滑滑溜溜直鉆入腹中,涼意霎時從心底里滋生開來,頓時就是神清氣爽,倦乏頓消。這卻不是真蝦做成,乃是用米漿一點一點漏入涼水盆中而成,頭大、尾細、形似蝦米,這才得名,乃是小西涼州多地盛行的解渴佳品,尤其在夏季和初秋最受人歡迎,只不過這家店用玫瑰糖水制法,冰甜當中又有玫瑰香氣,更令人拒絕不得。
只是最近天旱得厲害,物價飛漲,這樣兩道含湯帶水的菜肴,就要七兩銀子了,等閑百姓已經吃不起了。黃衫女子不由得贊嘆道:“真是不錯。”
她的聲音清脆爽甜,和這玫瑰糖水也相差無幾,她身邊的黑袍郎君微笑道:“你喜歡就好。”
任誰都能聽出他話里的寵溺味道,樓下那一桌人也不由得怔忡。那個相貌平平的男主人端起茶杯,卻發現杯沿還有一點污漬,信手將茶潑在地上,低聲道:“有人直奔這里來了。”
這座酒樓已經被二樓的貴賓包場,閑雜人等退散。這個時候直直往這里趕的人,目的性和指向性必定都是清晰無比。一樓的主仆互相打了個眼色:有好戲看了。
果然過了幾十息的功夫,有禽鳥振翅的聲音傳來,連酒樓的地磚都微微一振,顯然降落下來的飛禽體積不小。隨后有個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樓上可是撼天神君?靈曦宗蒼云子求見!”
這一聲含著靈力喝出,余音裊裊,附近十里可聞。
撼天神君!這四個字一出,熱鬧的街市頓時變得靜悄悄地,無數人轉頭往這里看來。那個傳說中殺黑龍、戰神境、戮仙人,所向披靡的撼天神君,居然就在這里、就在鹿淶鄉、就在他們之間?
然而等了好半天,樓內悄無聲息。
樓外的蒼云子又提氣喏了一聲,可他的求見依舊如泥牛入海,沒有半點回應。
樓里樓外,一時陷入寂靜之中。蒼云子顯然還未離開,只是未得樓上人允許,不敢上前。
十里長街上頓時有竊竊私語紛起。這里的凡人就算什么宗派也不認得,卻斷不會不識得靈曦宗,因為小西涼州有五分之一的地界就是靈曦宗的地盤,正好就包括了鹿淶鄉!撼天神君駕臨鹿淶城,居然連這里的地主都驚動了。
而撼天神君也果然如傳說中那樣,冷漠到極點,也高傲到了極點,竟然連靈曦宗上門求見,都可以置若罔聞!偏偏蒼云子看起來也不動氣,居然就佇在街心,靜靜等候。
約莫過了盞茶功夫,遠方又有虎豹之音響起,隨后是凡人紛紛避讓的驚叫聲。未幾,另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清讕閣許云仙,求見撼天神君!”
這女修卻又是來自另一個仙派了。
酒樓里的撼天神君,仍然沒有應聲。
倒是酒樓一樓的掌柜和跑堂伙計呆若木雞,直到眼前的女客舀湯,瓷匙在碗上磕出了“叮”的一聲輕響,才將幾人從石化狀態中拉回來。這幾人不由得盯著她,心里想道:姑奶奶啊,真正的神仙就在樓上,你還有閑心在這喝什么湯!
掌柜更是想著,回頭要找人重寫個牌匾掛起來,當中最醒目的字一定是“撼天神君曾臨”。如此,可保運勢長隆不衰。
眼前喝湯的女客似乎知道他心頭所想,對他微微一笑:“莫要想著借光了,先擔心神仙們會不會在你這樓里打起來再說罷。”
掌柜大驚:“會——”外頭仿佛深夜,萬籟寂靜,他第一個字剛出口,就發現聲音太大,趕緊壓低了音量,“會打起來?”
“誰知道呢?”這女客聳了聳肩,“這撼天神君排場也太大了,這么多仙宗的面子都不賣,說不定一言不合就掐架。”
掌柜當即面如土色。他這店也就是普普通通的磚木房子,一個神仙就能徒手拆了,更別說這么多神仙動手干架,舉手投足之間盡顯拆房小能手本色,他這經營了幾十年的老店怕不得尸骨無存?
外頭的人自然不理會凡人想什么。于是在掌柜的憂心忡忡中,外頭又接二連三地響起了各個宗派的報喏聲。
短短半個時辰之內,已有七家仙宗齊至。
然而撼天神君依舊是誰的牌子也不翻,哪家也不見。
這七家仙宗來人,都只有等在街心。
圍觀的人群,在每一家仙宗趕到的時候都會掀起一波騷動,蓋因為來者都是附近大名鼎鼎的宗派,那里面出現的每一名上仙,對他們來說都高高在上。
然而便是這樣平日里眼高于頂的神仙老爺們,也要和他們一樣乖乖站在街心吃揚灰和塵土,只因為樓上那個正在用飯的撼天神君,不曾點頭,不曾同意他們上樓!
任他們平日里聽過了關于他的無數傳說、無數故事,也惟有此時才算見識到了這頭神獸的真正風采。
雖然,這里沒人真正見過他,甚至沒人真正聽過他的聲音,只是這樣不置一詞,居然就能令天下仙人望而怯步。
這是何等威風、何等尊貴?
凡人們興奮著。因為無論這陣仗后面會怎樣發展,都將是未來大半個月鹿淶鄉最有料、最吸睛、最勁爆的談資了。
似乎又過了很久,樓上才傳下來一個低沉而冷漠的聲音,卻不是對樓外任何人所言:
“小二,添茶。”
----------水云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