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朱栩等已經到了湖廣。
大雨傾盆,河水暴漲,不說長沙大城,即便是岳州這樣的小城,也是淹沒大半,街道上的水直抵膝蓋。
頗為盛名的岳陽樓上,朱栩看著古人留下的詩詞歌賦的石碑,柱子上刻寫的對聯以及文人騷客的各種足跡,神色頗為感慨。
朱栩背著手,看著那篇著名的《岳陽樓記》,點點頭道“這些都是先輩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一定要好好珍惜,保存,切不可隨意毀壞。“
朱栩身后是工部侍郎周霖炯,湖廣巡撫閆琪杉等人。
閆琪杉是萬歷三十七年的進士,年過六旬,在大明的眾多巡撫中,算是老資歷的一員。
閆琪杉也抬頭看著這副石碑,笑著接話道:“皇上說的是。我大明文教昌盛,歷代先賢之作異常珍貴,臣等也十分珍視,這岳陽樓在內一百二十處臣等列為一級文化圣地,時時保護,年年整修…”
周霖炯道:“臣聽說皇家政院收羅了天下藏書,奇怪異史,鬼神仙論等無所不包,沒有擇類避諱,臣對此十分振奮。圣人言有教無類,書自然也應該是有字無類,非是毒害之物,當予以寬容。”
朱栩轉過身,在石椅坐下,道:“是這個理。都坐吧,也就是朕才疏學淺,要不然就憑這大雨滂沱,文人墨客起碼能寫個十首佳作來。”
周霖炯,閆琪杉都是科舉進士出身,寫詩作詞自然沒有問題,只不過眼前的皇帝陛下自認才疏學淺,他們又哪會不識趣的強出頭。
周霖炯坐在朱栩左手側,他看著不斷暴漲的湖水,道:“皇上,岳陽湖,洞庭湖,潘陽湖等之內的大小湖,工部這些年一直在不斷的整修,各湖上下支游的河道也不斷疏通,打通了數道河流,也挖掘了眾多的蓄水湖,泄洪渠,攔洪水閘等等。今年的大雨雖然比往年來的更猛更急,但已經不會形成洪水,請皇上放心。”
朱栩從南京過來,基本是坐船,對工部的水利工程還是十分滿意的,對于具體執行的工部侍郎周霖炯自然也是十分滿意。
朱栩喝了口茶,笑著道:“聽說,你還提出了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修的提議?”
周霖炯道“是,對于太湖,潘陽湖,洞庭湖等內湖,五年整修是沒有問題,但黃河,長江需要每年巡視,三五年大修或是必須。”
朱栩微微點頭,道:“內閣那邊提議,復設河道總督,專門應對水情,不過朕駁回了,這個任務,還需要放在工部。”
這里面的區別周霖炯能明白,繼而笑著道:“皇上,這十年來朝廷對天下水利進行前所未有的整修,多出了數十萬頃的良田,不知道要惠及多少百姓…”
說到這里,朱栩忽然轉頭看向他,道:“朕出京之前,與方尚書聊了聊,說起你,本來他是打算調你入京,掛尚書銜,專門負責實地分地事宜,你拒絕了?”
周霖炯知道方孔炤對他很欣賞,一直在勸說他入京,見皇帝陛下都問起,他躬著身,道:“回皇上,臣在工部十年,手里有太多的事情脫不開,且怕后任者未必能全盤接下,是以,臣想著善始善終,做完這些再考慮其他。”
朱栩看著他神色誠懇,沒有虛假,贊許的點頭,道:“我大明能做事的人很多,但能拒絕加官進爵的誘惑,堅持做事的并不多。很好,朕支持你,內閣的位置,朕留你一個。”
邊上的閆琪杉聽著雙眼大睜,驚色又驚喜的看向周霖炯,皇帝陛下親口許諾,周霖炯將來勢必入閣!
周霖炯也沒想到朱栩會給他這樣一個回答,慌忙站起來,道:“臣只是行本分之事,萬不敢當如此重任!”
朱栩擺了擺手,道:“能行本分事,在我大明已經很難得了。”
周霖炯,閆琪杉恭謹的不敢多言,現在官場上是風聲鶴唳,看樣子都是支持‘新政’的,但在具體的作為上又分了很多種,不少投機的人在士紳反對聲浪中原形畢露。
有些人畏縮不前,艱難怕事,更有些人言語晦澀,更好似站在了反對面。
自然,更不乏那些騎墻派,在辭官潮中,這些人占多數。
朱栩仿佛隨口而言,轉頭又看向閆琪杉,道:“湖廣歷來是土地肥沃,盛產米糧,雖然有天災的原因,其他問題也不少。”
作為湖廣巡撫,閆琪杉自然明白其中的問題所在,沉色道:“皇上放心,臣等已經做好了詳細的計劃,從最基礎的田畝開墾到最后的稅糧收取,都有日臻成熟的規劃,皇上給臣五年時間完成‘新政’,五年后,湖廣的糧食產出一定能超過南直隸!”
朱栩對于這句明顯是吹牛的話仿佛沒有任何所覺,反而贊許的道:“恩,有決心是好的。朕與內閣都在看著,希望你們說到做到。”
閆琪杉沉聲道:“臣等一定不辜負皇上的期望!”
朱栩笑了笑,端起茶杯,剛要再說話,李德勇就從外面冒雨匆匆跑了進來。
三人目光都轉過去,李德勇來到朱栩近前,從懷里拿出一道奏本,低聲道“皇上,京師大學校長賀三才的奏本。”
賀三才?
朱栩看著他,好奇的接過來,翻看一開,笑容漸沒,最后更是變成了冰冷之色。
周霖炯雖然不常在京城,但也知道當今這位是個好脾氣,從來不輕易掉臉色。
閆琪杉倒是沒有什么變化,只是好奇朱栩的這道奏本寫的是什么。
朱栩看了兩人一眼,將奏本推過去。
周霖炯接過來低頭看去,頓時臉色微變,繼而不言語,遞給閆琪杉。
閆琪杉拿過來,掃了掃,眉頭微皺,也不說話。
朱栩壓著怒氣,看向周霖炯,道:“你怎么看?”
周霖炯默默沉思片刻,道:“皇上,臣在四川待過一年,秦副元帥名望很高,功勛卓著,臣認為這道奏本,言過其實,已經出了議政的范疇,屬惡意攻擊。”
閆琪杉沒敢吱聲,因為這道奏本是彈劾秦良玉的。
原因是京中近來傳出消息,孫承宗因為年老體衰,不勝繁務,準備年底之前乞骸歸鄉。
而接任他的,不是盛傳已久的曹文詔,而是帥府排名第一的副元帥,秦良玉。
賀三才這道奏本,里里外外都是對秦良玉作為女人身份僭越朝堂的攻擊,引經據典,有理有據,幾乎將秦良玉形容認定為一個禍國殃民,亂及天下的無恥女人。
大明早就傳出了當今這位親自出城十里迎接秦良玉的故事,都知道朱栩對這位女將軍抱有特殊的好感,誰會在這個時候不識趣的寫這樣的奏本?
要知道,這樣的風險非常大,以朱栩的年紀,等于是自絕仕途!
偏偏就有人寫了,而且還是京師大學的校長!
從本心來說,閆琪杉也不贊成秦良玉擔任帥府元帥,內閣右次輔,這…太過荒唐!
但從秦良玉的履歷來看,認真來說,沒有問題,進一步說,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在大明這樣的體制中,能有什么威脅?
問題就在于,秦良玉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躋身于朝堂上,站在一群男人之間,還是前面,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場面,對官場會有如何的震動?在民間會形成怎樣的影響?
這是對中原王朝千年的倫理綱常的挑戰!
絕大部分讀書人,難以接受!
閆琪杉心里透亮,不曾多言。
一面是可能滾滾的反對聲,一面是當今的一力支持,誰勝誰敗還難說。
朱栩對于周霖炯的話不置可否,瞥了眼閆琪杉,大概也能猜出朝野的真實態度。
沉吟片刻,朱栩道“下旨嚴厲斥責賀三才,第一,聽謠傳謠,不辨是非。第二,妄議朝政,影響惡劣。第三,惡意攻擊朝廷大員,不尊法紀。第四,持身不正,操守有失。第五,言辭卑劣,品行不端。第六…”
朱栩一口氣說了賀三才十六條大罪,這才揮手。
李德勇慌忙記下,應了聲,去向不遠處的一個亭子里,安排人發信去京城。
不一陣子,李德勇看著飛向天際的信鴿,低聲自語道:“京城有熱鬧了。”
他身邊的一干內監俯首躬身,隱隱有些發抖。
他們都是老太監了,在京城中冷眼旁觀了不知道多少風雨。
這個賀三才,不管身后有沒有人,這都只是個開始。
朱栩的計劃里,本來沒有去四川,但賀三才這道奏本是一個意外,朱栩特意更改計劃,走了一趟四川。
四川這個曾經的天府之國,在災情下是滿目瘡痍,即便這些年有朝廷的不斷輸血,依舊困乏不堪,民心疲憊,掙扎度日。
朱栩視察了四川的‘新政’各方面,而后又在軍營中待了幾天,在朱栩離開成都的第二天,四川巡撫林尤廷與西方戰區大都督熊廷弼聯合署名文章《天府之國的復興與挑戰》一文,在朝報上發表。
歷書四川的發展史,尤其是萬歷十年之后,對于一些建立卓越功勛的人,不吝嗇筆墨,大加贊揚,這里秦良玉的名字,格外惹人注目。
京城,大元帥府。
已經極少入宮的孫承宗,坐著輪椅看著身前的秦良玉,笑著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什么可怕的。”
秦良玉自然無懼無畏,她憂心的是因為她,會將朱栩置于一種不利的境地,這不是眼前的輿論,而是千秋史冊!
她知道朱栩對她的一些特別的信任,這種信任有些超乎了君主對臣子的信任,秦良玉一個七十多的老太太自然扯不到男女那些事,卻也想不透來自哪里。
雖然很多人都認為曹文詔會是接替孫承宗的人,但高層都清楚,乾清宮屬意的是秦良玉。
秦良玉聽著孫承宗的話,抬起手,平靜道:“讓元帥費心。”
孫承宗摸著椅子,望著殿外,感慨的道:“你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沒必要想那么多。皇上要做的是千秋偉業,你我能以這樣的年齡還能做些事情,應該感到欣慰。”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