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朝局之所以動蕩,晦暗不明,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朝廷定山柱石畢自嚴將要致仕,由此還引發出了一系列事情。
這些事情,至今還是沒有消停,很多人都在猜測,畢自嚴不想走。如果畢自嚴不想走,皇上又要趕他走,君臣二人對峙,可以想見會是一場多大風波,牽連多少人!
張榮穘抬起頭又忽然警醒,將頭低下來,心中無比慌亂,顫巍巍的等著。
畢自嚴倒是沒有張榮穘想的這么多,神情平靜如常,沉吟片刻,語氣輕松自然,同在京中與朱栩商討政務別無二致,道:“皇上,臣由北向南,走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我大明承平兩百多年,很多問題已經深入骨髓,若不痛下決心,刮骨療毒,根本改變不了什么。是以,臣近來一直在反思過去的政策…”
朱栩安靜的聽著,沒有打斷。
畢自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繼續道:“臣也對商事進行了觀察,臣發向,他們的勢力已經很大,用商事來緩解農事固然可行,但日后還需做出足夠的調整,甚至的防范。商人逐利,若是他們進入朝廷,恐會影響國政…”
畢自嚴說的是兩個大方面,一個舊有的頑疾,一個是新勢力。這兩個問題應該是困擾大明上下的最核心的問題,畢自嚴與朱栩說這些,也是表達了一種態度。
一種平和的態度,他不會出手阻擋新勢力,會平穩的移交權力。
這是畢自嚴正式的表態,當著朱栩的面。
朱栩心里無比的欣慰,看著畢自嚴,輕輕點頭。
這位老大人是他倚重多年的左膀右臂,是他的老師。這些年若不是他穩住朝局,善后那些大小事情,大明上下還不知道亂什么樣子。
或許畢自嚴有歷史局限性,困在固有的認知里,與他的想法,期待有很大距離,但為大明確實是嘔心瀝血,貢獻了一切。
大明能有今天,畢自嚴的功勞是首屈一指的。
朱栩對他有尊敬,在這個錯亂的時代里,還能有這樣的能力與魄力,著實難能可貴,同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朱栩心里分外舒坦,雖然曾暗自決定不管如何都給這位老大人一個體面的結局,但他在最后還能冷靜,睿智的有這樣一個態度,實在是令他欣喜。
朱栩拿起茶杯,掩飾內心的波動,過了一陣子,才道“嗯,這兩件事朕也思索很久了。解決第一個問題,就是‘新政’,‘新政’不是一成不變的,時代在變,時移世易,我們的政策,施政的方式方法都要變,不能墨守成規,馬放南山的坐吃山空。這件事,老大人回京后,與孫白谷好好談,朕也會與內閣多商議…”
畢自嚴傾身,道:“是。臣回京之后,打算與內閣六部等再商討一番,對‘新政’進一步的完善,對一些事情進行定調,對一些人事進行處置…”
朱栩聽出來了,畢自嚴這是要在臨走之前給孫傳庭掃清一些障礙,他背負這些‘罪名’。
朱栩看了他一眼,默然一陣,道:“關于第二個問題,如何控制資本,不讓他們變成怪獸,吞噬大明,這是一個新的課題,需要認真的商討。但現在來說還早,商人不過是在‘新政’剛剛獲得甜頭,還遠沒有到登堂入室的地步…”
大明這個時候最多就是資本主義萌芽,更多的是大地主階級的附有,想要發展起來,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畢自嚴對這件事有保留,沒有多言,點點頭,繼而道:“另一個問題,就是科舉。皇上籌建書院,這自然是利國利民的大事,無可非議,必可流芳百世。只是,政院現在主導了科舉,將天啟之前的士子幾乎都排除在外,外加東林黨等事,朝廷與士林間的對峙已非一日,如此曠日持久的內耗下去,始終不是辦法,若是他們改頭換面進入朝廷,臣擔心張居正舊事會重演…”
所謂的‘張居正舊事’,就是張居正死后,保守勢力反撲,將他的改革幾乎全數推翻,辛苦幾十年一朝化為烏有。
這不僅是改革失敗,如此一番折騰,將張居正改革后稍好的形勢悔之殆盡,朝政迅速淪落,加速了大明的衰落。
所以,一些人討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張居正的改革,非但沒有給大明續命,反而加速了它的滅亡。
這是后話,朱栩理解畢自嚴的擔心,目光冷峻,哼了一聲,道:“朕在一日,就容不得宵小翻身!”
畢自嚴看著朱栩年輕的臉龐,想著他不過二十歲,確實有時間慢慢解決,便道:“最后一個問題…臣知道,皇上一直想要建立新的大明,不斷的試圖與過去進行切割,但我大明傳承自太祖,兩百余年,想要一朝切割干凈是不切實際,臣認為,皇上不妨再耐心一些,以潤物無聲的方式,消化掉…”
這也應該是朝野關注的另一個問題,朱栩連宗室,衛所制等在內的祖宗成法都敲擊的一干二凈,對過去的一切都在不斷的進行清理,似乎要與朱元璋建立的大明進行完全的切割。
朱栩聽著點點頭,道:“恩,是雷霆雨露,朕心里明白。”
畢自嚴見朱栩對這件事不肯多言,心里所感,道:“莫非,洪承疇與此事有關?”
朱栩端起茶杯,目光冷色,道:“有人讓洪承疇來救駕,還搭著盧象升,看來,圖謀是不小了。”
盧象升現在位高權重,手握重兵,輕率不能問罪,甚至一些不好的傳言都不能有。
畢自嚴沉吟一陣,道:“皇上,駱養性,朱宗漢兩人得盡早處置,不能拖了。”
雖然對于錦衣衛的事情畢自嚴知道的不多,但多少了解一點,也清楚,朱栩有意的在養著他們。
朱栩屈指在桌面敲了敲,道:“再等等,這二人的能量朕心里都沒底,得讓他們再蹦跶蹦跶。”
畢自嚴不在這上面多插話,瞥了眼張榮穘,道:“皇上一路行苦,臣不多打擾,等皇上休息好,臣再來。”
朱栩倒是不怎么累,知道錯過這一次,下次就沒有這樣推心置腹的機會了,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隨口道:“畢師,你覺得,我大明朝局敗壞的原因是什么?”
畢自嚴一怔,看著朱栩,神色頓了頓。
他本以為該說的說完了,兩人就該各自休息了。但看著朱栩的樣子,似乎還有話要說。
思索著朱栩的話,畢自嚴微微皺眉。這個問題,朱栩與他,與內閣,內閣,六部,甚至其他各處都有討論,總結的理由無數,歸結起來,無非就是‘綱紀敗壞,群臣結黨’之類。
但眼見朱栩再次提及,自然不會是這樣的答案。
畢自嚴沉吟一陣,斟字酌句的道:“皇上,臣認為,首要罪責便在首輔,群臣之亂,首輔當誅。”
要是別人說這話,定然是詆毀,推卸責任,但作為‘首輔’的畢自嚴這樣說,那就是自我反省了。
朱栩抱著茶杯,看著外面,搖了搖頭,道:“這些年,朕一直在反思,但始終找不到深層次的原因。朕要說的,是朕近來思索而來的,咱們君臣二人說一說,論一論。”
畢自嚴作恭敬狀,認真的聽著。
他很清楚,眼前的皇帝陛下看問題向來準確,深沉。
張榮穘一直是透明的存在,此刻連忙躬身,臉上都是冷汗。
他今天聽了很多事情,都不是他該聽的,繼續下去,他不知道還能聽到什么。
朱栩抱著茶杯,望著門外,道“我大明的官員基本都是進士出身,飽讀詩書,講究修身,對清名視若如命。我們不說那些沒皮沒臉的小人,單說這些‘修身’的人,他們秉持著高潔的品德,事事以圣人為榜樣,可為什么,在朝政上反而相反,處處都透著狹隘,自私?為了點權利,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甚至不惜賣國…”
畢自嚴,張榮穘認真聽著,沒有插話。
朱栩目光幽幽,道:“朕覺得,他們只顧著修身,忘記了修另一樣東西,那就是政治道德!考中了進士,入了仕途,做了官,就得有為官的道德,這個為官的道德要區別于社會道德,應該有更高的要求,更高的束縛,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這個政治道德要遠遠的在朝廷設置的綱紀之上,不管是違反綱紀,還在徘徊在綱紀附近,都是有失政治道德,不配為官…”
畢自嚴聽懂了,這就是所謂的‘官德’,只是,皇帝說了這么多,到底有什么目的?
朱栩說這么多,自然是要畢自嚴做事了,放下茶杯,道:“那個清風司,朕掛在議會之下,朕想著,讓他們制定一個政治道德標準,若是違反,就向議會投訴,議會通過表決,可以對這樣的官員進行免職,而后其他部門跟進調查…”
清風司,之前是歸屬內閣,主要是為了清理大明上下的頹墮之氣,但因為沒有實權加上議會還不夠強勢,現在并沒有顯露什么威力。
畢自嚴思忖著,眉頭微皺,道:“皇上,這個清風司管理的范圍是所有官員嗎?”
朱栩神色不動,這位老大人還是一樣的犀利,抓住了問題的核心,他沒有打太極,道:“朕想的是,全部。”
“包括軍政兩次輔?”畢自嚴又追問了一句。
朱栩道:“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