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奇瑜不敢大張旗鼓的去找朱栩,他也不知道朱栩在哪里。
巡撫衙門也都不是蠢蛋,甚至南直隸聰明人很多,聯想著朱栩就快要來了,這分明就是提前到了。
應天府,整個南直隸瞬間就是靜若寒蟬,氣氛為之大變,隱有肅殺之氣在彌漫。
但朱栩的車隊已經離開應天府,直接向著江西的饒州府,也就是景德鎮所在行去。
馬車內,朱栩與曹化淳對坐,兩人慢悠悠的下著棋。
走了一陣,朱栩感覺乏味,曹化淳的棋力是很強,但處處都給他留路,還不像畢自嚴,孫承宗那樣不露聲色,讓他很是無聊。
朱栩扔掉棋子,抱著茶杯,看著曹化淳笑著道“心里是不是有疑惑?”
曹化淳放下棋子,躬身道:“是,想來不止奴婢,南直隸現在恐怕都是熱鍋上的螞蟻。”
朱栩微笑,撩開窗簾看了眼外面,道:“工部這些年的作為還是不錯的,單說這些官道就修的不錯,沒浪費朕的銀子…”
曹化淳沒有插話,安靜的聽著。
朱栩放下窗簾,道:“朕以前四處插手,那是因為這些大人們都不知道他們應該干什么,或者說不敢干,現在,正將路清楚的擺在他們面前,‘新政’更是到了非前進一步不可,朕要是再去插手,他們就會無所適從了。”
曹化淳有些明悟,道:“陳奇瑜這些年行事向來低調,在京城極少做出動靜來,南直隸是大明最重要的地方,皇上就不擔心他繼續糊弄,拖延皇上預定的‘新政’進度?”
朱栩瞇著眼,慢慢的喝了口茶,道:“你太小看這些大人們了,他們有做事的心,也有能力,同時,他們對‘清名’的野望超過你想象。現在,誰都知道‘新政’完成,會造就一個怎樣的‘新大明’,民富國強,前所未有,在史書上絕對遠超強漢盛唐,誰不想留下一筆?”
曹化淳躬身,表示懂了,但心里卻暗嘆‘皇上,你是不是太過自信了?‘新政’完成后的大明,誰能知曉到底是什么模樣?’
朱栩自是野心勃勃,對未來充滿渴望與迫切,又道:“內閣那邊再壓一壓,下面太平靜,孫傳庭上臺后還得束手束腳,咱們將鋪墊都做踏實了。”
曹化淳傾身,稍一思忖,道:“奴婢擔心陳奇瑜那邊會猜到是皇上,怕是會提前出手。”
朱栩笑容越發深邃,道:“陳奇瑜初來乍到,方方面面的關系還沒理順,他要是操之過急,只會將水攪的更渾,孫傳庭第一個立威對象,怕就是南直隸了。”
曹化淳太陽穴猛的一跳,精神緊繃,他這才明白,朱栩這是在給孫傳庭找靶子。
知道朱栩低調的目的了,曹化淳道“奴婢明白了。”
朱栩對明年是很期待的,想了想,道:“信王的艦隊,什么時候能回來?”
曹化淳估算了一下時間,道:“去的時候慢了些,回來應該會順暢不少,奴婢預計,明年三月應該可以到京。”
“那就是一年了。”
朱栩微微點頭,道:“告訴王文勝,讓他的聯合艦隊試探一下埃及,朕喜歡這個地方。”
曹化淳道:“是。”
作為朱栩的第一大秘,曹化淳自然知道埃及那個蘇伊士,這個地方若是打通了,大明與歐洲就近的太多了。
馬車晃晃悠悠的前進,曹變蛟忽然來到朱栩的窗簾旁,肅容道:“皇上,有人跟著我們,而且跟了不短時間。”
朱栩拉開簾子向后看了看,什么也沒看到,問道:“是什么人?”
曹變蛟道:“還不清楚,臣試探了幾次,發現這些人進退有據,干凈利落,絲毫不肯暴露一絲,不是一般人。”
朱栩眉頭挑了挑,道:“不要去試探了,咱們徑直走。”
曹變蛟道“是。”
朱栩放下窗簾,伸了個懶腰,道“皇后跟那幾個小家伙沒什么事情吧?”
曹化淳道“幾位殿下倒是沒事,就是長公主好像有些水土不服,吐的比較厲害,皇后娘娘一直在照顧。”
朱栩‘嗯’了聲,道:“讓人盯著,你也去休息一會兒,朕瞇一會兒,到了景德鎮叫醒朕。”
曹化淳應聲,道:“是。”
朱栩這次‘避暑’實則沒帶多少人,就是宮里的女人和孩子。
車隊規模也不算大,外加侍衛們的東西,也就十幾個馬車。饒是如此,在寬闊的大道上還是特別顯眼,引來無數好奇的目光。
在朱栩身后的馬車內,張筠照顧著小臉蒼白,可憐兮兮的朱淑嫻,已經六歲,算個小姑娘了。
張筠看著躺在她腿上的小姑娘,輕聲道“睡吧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小姑娘‘嗯’了聲,輕輕閉上眼。
朱慈燁這個同胞弟弟坐在她邊上,小心的照顧著。
朱慈煊也很安靜,還拿著扇子給姐姐扇風。
至于四子還小,趴在一旁,睜著大眼睛,眼神里還都是好奇之色。
在朱栩的馬車進入饒州府的時候,南直隸掀起了一股冷風,陳奇瑜帶著江蘇巡撫衙門的所有部門,前所未有的強勢,凌厲,果斷。以‘嚴格執法’為旗號,迅速的清理南直隸方方面面的積務,尤其是稅務,田畝兩大方面。
這自然激起了強烈的反彈,不止士紳,一些官吏也從中使絆子,或明或暗,或正或邪,理由千千萬萬。
陳奇瑜不管這些,給各部門,各級官員定下目標,責任堆積到每一個的頭上,強迫他們必須嚴格執行,按時,足量的完成任務,若是完不成,不止官帽子沒了,還要以‘瀆職’的罪名送他們進大牢。
這樣就更激起南直隸官員上下的不滿,怨氣沸騰,做出來的事情更是亂七八糟,得不償失。
但陳奇瑜更加堅定,一場場擴大會議,逼著這些官吏表態,要求他們必須執行巡撫衙門的任務,否則就立即辭官。
陳奇瑜的一聲令下,南直隸不到三天時間就辭官的大小官吏就高達一百多人!
京城以及各方面來給南直隸施壓的彈劾奏本,書信更是數不勝數。
陳奇瑜更加強硬,直接在巡撫衙門外貼出了一份‘宣言’,誓言要‘嚴格執法’,‘絕不妥協’,‘新政’是頭等要務,愿以殘軀焚天。
朱栩還沒到景德鎮,從內閣或者其他地方轉來的彈劾奏本就有三十多本,并且都還是相當有分量的人。
離景德鎮還有十多里,朱栩在一處驛站臨時休息。
朱栩看著面前的奏本,其中一道還是原江蘇巡撫,現在的禮部侍郎方孔炤寫來的。
方孔炤倒不是彈劾陳奇瑜,奏本里說了南直隸不少人給他寫信,闡明南直隸情況,同時也說京中情況紛擾,相當觀主南直隸。
最后他也言稱,認為陳奇瑜操之過急,行為過當,需從長計議,徐徐圖之。
這些人,大多數是朝廷重臣,也有朱栩的心腹,不能隨意的不理會。
朱栩現在也能體會到天啟面對東林黨的畏懼,甚至還能想到當年萬歷皇帝面對外廷退縮的無奈。
想要將一個人的意志強加給所有人,尤其是這種‘意志’還是帶有強烈的強人所難,這無疑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情。
不過這種事,朱栩這些年干了太多,相當有經驗,抬頭看向曹化淳,道:“給內閣去信,讓傅閣老以內閣的名義,批評江蘇巡撫衙門,就說,他們‘操之過急,行為失當’,要求他們認真學習‘施政規范’,以百姓福祉為前提,認真反省,舉一反三…”
曹化淳聽著,認真記下,而后道:“遵旨。”
曹化淳聽的分明,沒有旨意,而是以內閣的名義,且沒有‘不再發生’之類的話,顯然是明貶實褒,給陳奇瑜站臺了。
朱栩頓了下,道:“水還不夠混,蔣德璟,錢龍錫等人是不是到年限了?再讓內閣準備遴選新首輔人選。”
曹化淳心里驚了下,道:“遵旨。”
這樣一來,本就不平靜的官場,怕是要再次沸騰了。
朱栩從桌前站起來,道“連夜出發,直接去行轅。”
曹化淳應聲,神色又緊了一分。
在景德鎮,畢自嚴已經在等著了,這個應該是朱栩目前應對最大的一個問題。畢閣老如何體面的致仕,如何降低對‘新政’的負面影響,如何使得孫傳庭順利繼任…這些在曹化淳看來,都是令朱栩頭疼的事情。
朱栩無所覺,等了一會兒就上了馬車,張筠要照顧小淑嫻,朱慈燁,朱慈煊兩個小家伙坐在朱栩馬車里。
朱慈燁本就是一個沉默性子,坐在朱栩身旁,小臉平靜,看著眼前棋盤上的殘局。
對面的朱慈煊是活潑性子,好武,不喜歡讀書,琴棋書畫,捏著棋子盯著棋盤,小臉擰成麻花。
沒一會兒,朱慈煊就仰著小臉,無辜的看著朱栩。
朱栩笑了聲,看著小家伙道:“練武最重要是什么?”
朱慈煊一愣,道“好身體?”
朱栩搖頭,道:“是靜氣,想要練好武功,首先都要靜氣,只有平靜,從容的人才練好武功,急吼吼的,不但練不好,還會傷了身體。”
小家伙眉頭擰緊,很是苦惱,似乎想不明白。
朱栩也不難為小家伙,道:“琴棋書畫都能養氣,不著急,再下一盤。”
“哦。”小家伙這會兒聽懂了,伸手收拾棋盤。
對面的朱慈燁抬起頭看向朱栩,道:“父皇,兒臣想去看看姐姐。”
朱栩一怔,看著他,面露欣慰之色,道:“嗯,你母后在看著,不會有事,等到了,朕與你一起去。”
小慈燁只得點點頭,又悶聲與二弟下棋。
朱栩看著兩個小家伙下棋,也在觀察兩個兒子。
他現在有四個兒子,大兒子是個悶葫蘆,但人聰明的很,做事說話都恰到好處。
二兒子是一個活跳性格,熱衷武事,整天舞刀弄槍,讓他母妃海蘭珠操心不已。
三兒子朱慈熠又是一個另類,文武都是平平,一天到晚的瞎玩瞎鬧,現在更是跑去了神龍府,找他母妃去了。
四兒子已經一歲多了,這是他的嫡子,皇后張筠所出,命定的皇太子。
‘希望上天不要為難朕,為難大明…’
朱栩心里自語,他不知道他這個嫡子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將來的大明會交到一個怎樣人手里。
在朱栩的馬車進入景德鎮的時候,有幾輛馬車也由南向北,從南昌府進入了饒州府。
馬車內,陳如嬌拉著柳如是的手臂,道“姐姐,我聽說,景德鎮是前幾年朝廷特意規劃出來的,皇家政院里的陶瓷系這里還有一個分校,專門研究陶瓷的燒制,聽說,出了不少精品,咱們運氣好,或許能淘換一兩件回去做傳家寶…”
柳如是哪里有心思在意什么陶瓷,滿腹心思也說不出,只能僵著笑容,目光一直看著外面。
蘇溪知道柳如是的心事,此刻也沒了之前慫恿的熱情,反而忐忑起來。
若是見不到皇帝怎么辦?見到了又能怎么樣?小姐已經夠苦了,難道還要更苦不成?
陳如嬌早就察覺到了柳如是的異樣,但她旁敲側擊也問不出所以然來,只得盡力開解,道:“姐姐,你很久沒回秦淮河了吧?要不這次之后就回去看看吧?我特別喜歡玉溪樓的那片小山丘,桃花處處,若是死后能葬在那里,也不枉此生了…”
柳如是對此只是勉力一笑,道:“那倒是真好。”
陳如嬌嬌笑一聲,眼神意味深長。
在他們不遠處,有一行人,騎著馬,穿著黑衣,在夜色中,不緊不慢的趕路。
領頭的一臉僵直,沒有任何表情——朱宗漢。
一匹快馬從遠處奔來,在朱宗漢耳邊低聲道“主子,奴才查到了,他們想要做些什么,不少人盯著皇帝的車隊。”
朱宗漢不意外,道:“他們打算在哪里動手?”
這個人神色變了下,道:“在一個必經的山路峽口,他們收買了不少亡命之徒。”
朱宗漢搖了搖頭,道:“這只是一波試探,他們到底找了什么人?”
這個人下馬,跪在地上,道“主子,碩和大人說的對,只要殺了狗皇帝,復國指日可待!我們不能錯過這次機會,錯過了就再沒機會了!”
朱宗漢看著地上跪著的人,又瞥了眼身旁跟著的侍衛。這些都是他近幾年收羅的女真人,他們看似沒表情,但眼神說明了一切。
他仇恨,熾熱,瘋狂,激動以及焦急。
朱宗漢沒什么表情,淡淡道“我跟你們說過很多次,放棄這個妄念,以前那么多教訓還不夠嗎?黃太吉以他的死保住了你們數萬人的命,難不成你們要連帶著他與多爾袞的人一起消失?”
“可是,只要殺了狗皇帝,一切都會改變…”一個侍衛急吼吼的道。
朱宗漢搖頭,打斷道:“他們不會成功的,走吧。”
地上的人本來就例行來通知一下,見朱宗漢不反對,大喜的站起來道:“主子,碩和大人還說了,如果他們成功了,請大人立即聯絡多爾袞貝勒,讓他奇襲北安南,拿下整個安南,坐觀明人內亂,到時候聯絡蒙古,倭國,還有明朝那些叛亂之人,頃刻間就能推翻大明,我們復國就不遠了…”
朱宗漢默默的聽著,打馬向前走去。
一群人看著,只當他默認了,神情激動難耐的跟在他身后,仿佛已經看到了他們大金國復國的盛況。
朱栩的車隊走的一直都是官道,進入景德鎮地界,要離開官道,走地方修的府道。
曹變蛟來到朱栩窗前,道“皇上,前面的路不好走,而且天要黑了。”
朱栩拉開窗簾,明白他的意思,道:“后面那些人消失了?”
曹變蛟神色肅重,道“是。”
朱栩摸了摸下巴,笑著道:“朕也想知道,還有誰想對朕出手,照常走。”
曹變蛟稍做猶豫,道:“是。”
說完,他一揮手,四周的禁衛迅速動起來,改變陣型,向前走去。
朱栩坐在馬車內,半瞇著眼假寐。
大明的朝局都在他的一手掌控中,想他的死的人太多,他分不清是誰,但,想知道也很容易。
車隊走入府道,開始向景德鎮駛去。
朱栩從容自如,馬車里的其他人卻緊張起來,尤其是看到禁衛嚴陣以待,更是將肅然氣氛彌漫到極點。
張筠帶著幾個孩子,跟在朱栩車隊后面。她摟著幾個孩子,眉頭蹙在一起。這一刻才明白,作為大明的皇帝,皇后也不是到哪里都是安全的。
朱慈燁虛歲已七歲,能明白一些事情,安撫著張筠道:“母后,有父皇在,沒事的。”
朱慈煊小一歲,這個時候摩拳擦掌,拿著身邊的木劍,小臉兇悍,躍躍欲試。
另外兩個,一個是病號朱淑嫻抓著張筠的衣角,小臉更加蒼白。另一個是才一歲多小家伙這個時候還在酣睡,對外界一無所覺。
天色漸漸黑下來,樹影婆娑,冷風過山,隱有獸叫,憑添一份清冷肅殺。
在他們遠處的一個峽谷,確實有一群黑衣人隱藏在樹林間,遙遙的看著朱栩方向,靜等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