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勇見布木布泰點破,躬身道:“娘娘,不是奴婢要瞞著您,是這件事太大,奴婢知道的也有限。上面嚴厲告誡過奴婢,不得妄動。”
布木布泰喝了口茶,蹙著眉頭,道:“對神龍府的威脅,是否可控?”
李德勇道:“這個娘娘放心,大明是皇上的,沒有誰能翻得出浪。那些人也知道分寸在哪里,不會真的去觸怒皇上。”
布木布泰聽出味道來了,轉頭看向李德勇道:“是內閣的閣老?”
布木布泰的話就差直點傅昌宗的名字了,現在太多的事情,都直指傅家父子,布木布泰這么想也是順理成章。
李德勇微笑,道:“別的不敢說,這個奴婢給娘娘保證,傅閣老絕對不是幕后之人。”
布木布泰看著表情好一陣子才轉過身,道:“李公公,多費費心。”
“當然,娘娘放心。”李德勇恭敬的道。
布木布泰輕輕吐了口氣,起身出去。
畢自嚴這會兒正在來的路上,坐在馬車里,感受著神龍府還略帶‘荒蠻’的泥土氣,閉著眼,臉色平靜,但眼簾一直在動,顯然心里在想著事情,并且十分矛盾。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官員道:“大人,江蘇巡撫衙門右參政鄭友元來了。”
畢自嚴眼簾抬起,道:“讓他上馬車吧。”
鄭友元上任江蘇巡撫衙門右參政沒多久,一臉凝重的上了馬車,顧不得行禮,道:“大人,這是巡撫衙門收到的密信,陳巡撫不敢大意,命下官快馬加鞭的送來。”
畢自嚴抬頭看著風塵仆仆的鄭友元,接過信,打開看去,頓時眉頭一皺。
這封信是江蘇巡撫衙門都稅司的人秘密舉報信,舉報的,是前任巡撫,現在的禮部侍郎方孔炤,涉嫌貪污索賄,結黨營私,擁有大量私產沒有呈報,縱容家族子弟毆傷人命,甚至在科舉中舞弊等等。
哪一條都足夠將方孔炤奪職下獄論罪了!
畢自嚴仔細的看著這封舉報信,神色平靜,半晌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看著。
鄭友元剛剛上任就遇到這樣的事情,正萬分頭疼,看著畢自嚴老神在在,忍不住的道:“大人,方侍郎是周應秋的人,也是帝黨,現在我們該怎么辦?”
凡是牽扯到‘帝黨’誰人敢大意?若是讓乾清宮有所誤會,那就是驚雷!
畢自嚴看了他一眼,將信遞回去,道:“許杰沒有與我說過這件事。”
許杰,是鄭友元之前的內閣中書,前任的江蘇巡撫衙門左參政,現在的順天巡撫,畢自嚴的親信。
鄭友元跟隨畢自嚴多年,對他很了解,聽著他的話,低聲道:“大人,這封信是寄給巡撫衙門的,查不清來路,若是大人不管,還不知道會再寄到哪里去。”
鄭友元的意思簡單明了,如果畢自嚴不先下手為強,后面被人插手就被動了。
畢自嚴看著他,平靜的道:“先去見陳娘娘。”
鄭友元聽明白畢自嚴的意思了,沉思一陣,道:“是,下官明白。”
畢自嚴沒有多言,瘦削的臉抬起望向前方,平靜如湖的雙眼,有一絲波紋閃動。
畢自嚴到了神龍府,迎接他的是駙馬鞏永固,沒有多少儀仗,更沒有隆重的場面,只有神龍府的幾個理事,幾個大商人,賀云杉,蕭庸,魏良卿等人。
“畢閣老,歡迎來到神龍府。”鞏永固抬著手,客氣的說道。
畢自嚴作為‘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已經很多年,鞏永固這樣一個年輕人,居然在他面前擺身份。
即便是駙馬,也沒資格!
畢自嚴神情如常,淡淡道:“我要見陳娘娘。”
對于畢自嚴的開門見山,鞏永固微笑著道:“閣老,神龍府有很多酒樓,全世界的美食都有,雖然有些難以下咽,但不少確實美味,”
鄭友元也在人群中,看著鞏永固眉頭一皺。鞏永固盡管是駙馬,但在朝中并沒有什么地位,能出任外事局主事也是因為在皇家政院的資歷,而非外戚身份。
按照朝廷官制,外事局隸屬內閣,鞏永固是畢自嚴的下屬,但現在鞏永固卻擺起了駙馬的威風。
畢自嚴看著鞏永固,蒼老的面容看不到什么意外之類的表情,只是沉默了片刻,便道:“我在神龍府待三天,三天之后,我會繼續南下,去廣州。”
鞏永固堆著的笑容僵了一下,廣州是神龍府接下來終點規劃的地方,那里直面馬六甲,地理位置特別好,對于海貿極其便利。
但那里沒有布木布泰,沒有鞏永固,沒有人攔得住畢自嚴,若是他去了,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鞏永固看著畢自嚴,伸手道“畢閣老,借一步說話。”
畢自嚴向前走了幾步,背著手,望著前面不遠處,密密麻麻的樓宇。
鞏永固心里思索著,沒有繞彎子,直接道:“畢閣老,您到底要干什么?”
一陣冷風吹過,撩起畢自嚴的發絲,他沒有轉身,語氣一如之前,淡漠道:“大明沒有王化之外的地方,神龍府更是不是藩國。”
鞏永固琢磨著他的話,保持著冷靜道“閣老應該知道,神龍府是皇上的規劃,一切都是遵照皇上的旨意而行,內閣想要神龍府,得看皇上答應不答應。”
“在這個時候,我提什么要求皇上都會答應。”畢自嚴面無表情說道。
畢自嚴即將致仕,對待這樣多年辛辛苦苦的老臣,提的要求如果合情合理,如何能不答應?
鞏永固見畢自嚴如此堅持,默然一會兒,傾身道:“下官可以勸娘娘見您一面,不過,有些事情閣老還是不要妄自去做。娘娘要是生氣,閣老除了回京,哪也去不了。”
兩人的話充滿火氣,針尖對麥芒,不斷的相護威脅。
畢自嚴轉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言,轉身回了馬車。
鞏永固看著他的背影,心里一沉,沒有多說什么,同樣轉身離開。
一場迎接,樸素的開始,潦草的首場,兩邊的人,大部分都莫名其妙,少部分人知道內情,心驚膽戰。
畢閣老不喜歡商人,要插手神龍府的事情,自然會引起神龍府的反彈。
雙方,這是在斗法啊。
但是,神龍府背后的是皇帝,畢閣老又將致仕,誰勝誰敗,還難說!
一時間,朝野的關注點從陜西移到了神龍府,所有人都想知道,在這個時候,大明的走向是否會發生大的變化。
布木布泰的小樓內,鞏永固站在布木布泰身前,抬著手,神色凝重,道:“娘娘,畢閣老態度很堅定,似決心插手我們神龍府的事宜了。”
布木布泰對此早有所料,瞥了眼身后的李德勇,道:“是否能盡早請畢閣老回京?”
李德勇微微躬身,道“如果是以前自然可以,現在…”
李德勇話沒有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畢閣老即將致仕,他這個時候有足夠的資本‘任性’,皇命也可違抗。
一切,不能按照常理去做,推斷。
布木布泰儀態端莊,神情如常,語氣清冷的道:“告訴他,我不會見他,神龍府的事情,也容不得他插手。孫白谷是不是要去廣州,以你的名義,請他來神龍府走一走。”
鞏永固眉頭擰起,道:“娘娘,這樣就是公然落畢閣老面子,說不定會激怒畢閣老。”
布木布泰看了他一眼,微笑著道“沒事,我心里有分寸。”
鞏永固對這位陳娘娘還是頗為信服,有能力,又手段,時時刻刻都展露著一種自信,從容。
“是。”鞏永固沒有多少遲疑,抬手應道。
蘇沫兒這個時候推門進來,瞥了眼幾人,笑著說與布木布泰道:“娘娘,三殿下吵著要放風箏,奴婢做了一個。”
聽到朱慈熠,布木布泰臉上笑容更多,道:“好,讓熠兒等一會兒,我馬上下來。”
“是。”蘇沫兒笑著轉身下樓。
布木布泰轉頭看向李德勇,道:“畢閣老那邊要盯緊了,不要讓有心人有可乘之機。”
現在神龍府的情形也是越發復雜,不知道多少勢力在其中杯葛。現在畢閣老親臨,將這種復雜推升到了極點。
暗中的那股勢力已經在發力,不知道圖謀什么,布木布泰等人一直在暗中調查,十分警惕。
李德勇躬身,道“是。”
畢自嚴落腳在驛站,這里雖然不繁華,但也比神龍府之外的地方好不少。
畢自嚴出身官宦世家,卻不喜奢華,看著這些金銀玉器,琉璃燈盞,再聽說這驛館說的一天要三十兩,心里升起厭惡情緒。
外加布木布泰的傳話,心情更加的不好。
鄭友元陪著畢自嚴,全程看在眼里,他見畢自嚴面上生怒,勸解道:“大人,陳娘娘這個人不能去碰,皇上既然將他放在神龍府,必然是極其信任,若是大人咄咄相逼,只怕會引起皇上不悅,不利于大人現在的計劃。”
畢自嚴倚靠在椅子上,神情淡漠,眼中含怒,瞥了他一眼,道:“陳奇瑜對方孔炤的事情是什么態度?”
鄭友元現在格外謹慎,沉思片刻才道:“大人,陳大人初來乍到,想必不會多生事端,這件事,大概會上報給督政院。”
方孔炤背后的是周應秋,周應秋與傅昌宗同氣連枝,如果傅昌宗是帝黨魁首,周應秋就是二號人物,二人一損俱損。
所以說,方孔炤若是出事,傅昌宗也逃脫不了。
鄭友元在內閣多年,對朝野局勢了解的相當清楚。從陜西的事被揭露,彈劾傅濤,舉報方孔炤,一切的目標,仿佛都是沖著傅昌宗去的。
在畢閣老即將致仕,朝廷高層換血之際,有人要對龐大,根深蒂固的帝黨出手,這是要干什么?
背后是誰在出手?是某些反對‘新政’的人嗎?是帝黨內部出現了內訌?或者可能感受到威脅的孫傳庭?亦或者,就是眼前的畢閣老?
鄭友元不敢去猜,敢對帝黨出手,手段如此凌厲,直擊要害,這樣的人,能量,勢力必然非同一般!
“上報給督政院?”
畢自嚴微微點頭,這確實是正常的處理方式,陳奇瑜是要避重就輕,躲開這個漩渦。
不止陳奇瑜想要避開,大明朝野不知道多少人想要逃之夭夭。
鄭友元現在已猜不透畢自嚴的心思,試探著道“大人,按照您的計劃,接下來是去浙江,您看,什么時候啟程比較好?”
畢自嚴在這個狀態下,對很多事情是洞若觀火,以往不明白,看不清楚的人,事,現在是一清二楚。
對于鄭友元,他自然了解,現在更明白。
畢自嚴隨手端起一杯茶,撥弄著水,在茶杯送到嘴邊道“我必須要見布木布泰。”
鄭友元看著畢自嚴,心里很是不安。畢自嚴打定主意要將神龍府收歸朝廷,這勢必與皇帝起沖突。
后果年料啊!
鄭友元不敢再勸,只能應著,再去聯系鞏永固。
神龍府那座最大的酒樓內,妖嬈少婦聽著婢女的奏報,臉上帶笑的若有所思的道:“你是說,畢自嚴與那位陳夫人是杠上了?”
婢女道:“是。畢自嚴不肯走,一定要見,但那陳夫人不肯見。聽說,畢自嚴想要將神龍府歸入內閣。”
少婦目露詫異,道“真的,這對我們來審,可是個好消息。”
神龍府的管理迥異于大明體制,方方面面都被布木布泰把控,他們很難控制什么,只能跟著布木布泰的東風發展,一切都操縱在布木布泰手里。
如果回到朝廷手中,那他們運作起來就太容易,或許,用不了多久神龍府就是他們的了!
婢女俏臉有喜色,道:“夫人說的是,不過那位陳夫人很強勢,居然不見畢自嚴,只怕誰應誰輸還說不準。”
少婦指著一只手,露出胸前大片白膩,俏臉笑容滿滿,道:“那不是正好,他們斗的越厲害我們的好處越大…不過老爺說得對,有皇帝壓著,他們會很克制,不會掀桌子…”
婢女看著少婦,伸著頭,低聲道:“夫人,那您看,我們要不要添把火?”
少婦不以為忤,笑著道“你說的誰?”
婢女站在門外,瞥了眼四周,低聲道:“周應秋。”
少婦臉上笑容綻放,道:“小浪蹄子,就你知道我心思。再等等,眼下還不是時候。畢自嚴什么的還好說,關鍵是皇帝,決不能給他翻盤的機會,要一把將他們都拉下馬。”
婢女連忙道:“還是夫人想的周到,奴婢就想不到這么多。”
少婦嫵媚的白了她一眼,道:“京城那邊有什么動靜嗎?”
婢女道“沒有任何動靜。傅昌宗已經回到京城,陜西的事情全數被壓了下去。不過溫體仁等人的處置還沒有下來,朝廷那邊一直沒有提,乾清宮也沒有說法。”
少婦神情微斂,道:“老爺說過,當今皇帝最可怕的不是他的手段,是他的耐心,為了一件事,能籌謀十年!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比耐心更可怕了,你通知京城那邊,讓他們不要亂動。周應秋,不要妄來,這個人最是陰險,千萬不能陰溝里翻船。”
婢女一臉嚴肅,道:“是,奴婢這就去告訴他們。”
“對了,不要飛鴿傳書了,用密語。”少婦連忙又提醒,道:“現在萬事都要謹慎,不能被人抓到尾巴。不干凈的地方要立刻斬掉,絕不能給人順藤摸瓜的機會!”
“是!”婢女越發認真的道。
少婦點點頭,剛要揮走婢女,忽然又道:“老爺現在在哪里?”
婢女抬頭看了眼少婦,低聲道:“奴婢不知。”
少婦的臉色陡然轉冷,哼道:“又去那個賤人那里了!不要被我查到,否則我就讓那個賤人知道什么是人彘!”
婢女低著頭,不敢吭聲。
當畢自嚴第二次要求見布木布泰的時候,鞏永固等人遇到了難題。
畢自嚴畢竟是當朝‘首輔’,可以仗著身份拒絕一次,打起官司也能找個理由勉強說得過去,可要是拒絕第二次,任誰也不會覺得他們不是故意的。
鞏永固看著布木布泰,思索著道“娘娘,若是見了,畢閣老當面提要求您肯定不好推脫,且有些事情也不能讓畢閣老知道,面肯定是不能見,得另想辦法。”
布木布泰摟著朱慈熠,小家伙正在玩一個積木,布木布泰一邊陪著玩,一邊說道:“三殿下生病了。”
鞏永固一怔,看著活蹦亂跳的朱慈熠,旋即連忙大喜道:“娘娘高明,下官這就去安排。”
布木布泰又道:“今年的萬國商貿大會定在十月份,你給畢閣老,陳巡撫發信,不,親自去一趟,邀請他們參加,重點說明這件事能給國庫帶來多少收入,普惠多少人,價值,意義,一定要講清楚…”
鞏永固心底對布木布泰十分佩服,道:“妙計!下官這就去,相信畢閣老這次不走也得走了。”
布木布泰這次沒有說話,陪著小家伙玩游戲,等鞏永固走了,布木布泰才微笑道:“熠兒,你離開皇宮不少日子了,想回去嗎?”
小家伙眨了眨眼,轉頭看向布木布泰,道:“母妃,為什么你要躲著畢閣老?我在宮里都聽說,畢閣老是個任勞任怨的好官。”
朱慈熠已經五歲了,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
布木布泰摟著他,道:“不是任勞任怨就是好官,你長大就明白了。”
小家伙到底是小,哪里懂得那么多彎彎繞繞,似懂非懂的點了下頭,注意力很快又轉到眼前的游戲上。
但出乎布木布泰預料的是,她如此鮮明的拒絕見面,畢自嚴非但沒有按照‘游戲規則’盡早離開神龍府,反而有些不管不顧,再次要求見布木布泰,并且是江蘇巡撫右參政鄭友元親自來的。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