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
孫傳庭拿著一堆奏本,走進了畢自嚴的班房,搖頭道:“都是大同小異的奏本,要求查禁火炮,焚毀圖紙的。”
畢自嚴抬頭看了眼,放下手里的筆,直接道“依列吧。”
所謂的‘依列’,就是分別奏本入內閣,司禮監的程序。
孫傳庭道:“那我們內閣?”內閣對這些‘彈劾’,‘諫言’之類的奏本,有各種處置辦法,包括批復,留中,轉呈,送轉等等。
畢自嚴道“都留在中書吧,等我們處理完手頭上的事情再說。”
孫傳庭不太喜歡畢自嚴的偶爾露出的‘含糊’態度,道:“大人,火炮…皇上每年不惜花費數百萬兩白銀,可見重視,且在我大明軍中越發重要,是戰場利器,不可或缺,內閣需有態度。”
‘不表態’變成‘有態度’,就是不支持變成支持,支持,就是反對查禁火炮,焚毀圖紙。
畢自嚴手里一堆的麻煩事,這件事在他看來眼下也不重要,擺了擺手,起身道:“這件事以后再說,白谷,待會兒就開閣議,咱們的態度再退一點,盡快定下,連夜修改奏本,面呈皇上,也好讓這些巡撫早日回返”
孫傳庭剛欲再說,內閣中書鄭友元就在外面道“大人,諸位巡撫已經入宮了。”
“好,走吧白谷。”畢自嚴深吸一口氣,與孫傳庭道。
孫傳庭的話只能咽回去,跟著畢自嚴轉向會議廳。
朱栩的馬車一進乾清宮,曹化淳安排一番,就轉去內閣。
劉時敏在內閣一樣忙的腳不沾地,頭昏腦漲。
內閣一直在忙著‘新政’的今年計劃,事事都繞不開內閣里的這個‘小司禮監’,劉時敏自然不敢分毫大意,事必躬親。
雖然不復天啟年間,魏忠賢坐鎮內閣召開閣議,莫敢不從的盛況,可當今的皇帝陛下權勢太隆,哪怕劉時敏再低調,內閣諸位輔臣也不敢怠慢,每次閣議都邀請他旁聽,無敢僭越。
曹化淳坐在劉時敏的班房里,喝著茶,簡單的與劉時敏說著大演武的事情。
劉時敏對這位老搭檔已經深為了解,放下手里的事情,煮著茶,陪著閑聊。
聽著曹化淳嘴里說出的大演武以及后面宴請各地國主,使臣的事情,劉時敏有些暢快的道:“這次大演武,想必對域外各國的震懾非同小可,十年八年,邊境應當無事。上兵伐謀,皇上到底是高明。”
曹化淳放下茶杯,望著外面,道:“已經入春,今年各省對夏收的預估都不好,皇上的心思,怕還是在國內。”
劉時敏眼神微凝,沒有說話。
陜,西,四.川等地的災情最為嚴重,加上移出的人越來越多,各地的稅賦最起碼比去年減三成,自給自足都難,別提上交朝廷了。
北方的諸省,山,西,北直隸今年有雪災,減產兩成是最好預計。南方幾省,尤其是福.建,云,南,廣,西,甚至于湖廣,上奏的奏本,預估最低的減產都在兩成。
遼東現在勉強的自給自足,還在消化期,北安南是在開發階段,目前還得大筆錢糧投入。舊港,呂宋大明還沒有完全控制,正在逐步的吞噬中,也不能指望他們支援國內。
算來算去,整個大明也就南直隸情況稍好。
因此,大明今年的國庫,比去年最起碼銳減三成的收入!
這么大一個窟窿,也難怪內閣迫不及待的想要節流,縮減開支。但這種節流的成效肯定不是一蹴而就,需要一段緩沖時間,是以,大明今年的日子定然不好過。
曹化淳看著劉時敏,知道他心里所想,毫不猶豫的又插刀,道“皇上有意今年平定察哈爾,動用起碼十萬大軍!”
劉時敏神色一驚,雙眼大睜的看著曹化淳,道:“當真?”
曹化淳嘴角含笑,道:“基本無差了。”
劉時敏頓時皺起眉頭,苦思起來。
他身在內閣,又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對國內情形是無比了解。若是動用十萬大軍,那前前后后的錢糧支出將是一個龐大數字!
這個場面劉時敏不敢想,腦子紛亂的道:“皇上…朝廷大人們應該不會同意吧?”
曹化淳端起茶杯,繼續含笑不語。
劉時敏看著曹化淳的神色,本來發熱的額頭陡然冷靜下來,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道:“你啊…具體說說,皇上是怎么想的?”
曹化淳搖頭,道“不清楚。”
劉時敏也就是一時被繞了進去,稍一冷靜就反應過來,看著曹化淳道:“行了,說說吧,不然消息出去了,我這間小小班房肯定會被外面那些大人們給掀了。”
曹化淳也是難得有空與劉時敏閑聊,開開玩笑,臉上稍微認真的道:“對于察哈爾,我能看得出,皇上是有意早做決斷。也確實需要盡早處置,免得尾大不掉。但具體方法,皇上沒有言明,只是與孫閣老等人透了口風,然后還告訴安達山,討伐日期定在四月初一。”
劉時敏聽著,一臉古怪。
軍情向來機密,哪里有還沒打就告訴敵人開戰的具體日期的?
劉時敏不是外面那些人,會認為朱栩好大喜功,被眼前的‘武功’沖昏頭,他心里十分清楚,乾清宮里的皇帝陛下冷靜的很,心有大志未展,遠未到志得意滿的時候。
轉來轉去,他也猜不透其中玄妙,便看向曹化淳道:“那,我要做些什么嗎?”
曹化淳這次來,主要是為了那道旨意,沉吟一聲,道“找個時間,與畢閣老等人透露一二,不要說太多。”
劉時敏看著他,目光微動,會意的點頭,道:“好,我找個時間與畢閣老喝個茶。”
說完這些,曹化淳道:“那道奏本皇上看過了。”
劉時敏對朱栩也很了解,頓時眼神一沉,道:“嗯,皇上可有何旨意?”
當今的皇帝陛下‘離經叛道’已久,朝野非議不知道多少次,為此被殺,被判的更不知凡幾。這次大演武,火炮之威擺在天下人眼中,朝野驚怖也屬正常,只是,皇帝這次會怎么反應?
曹化淳面上如常,掏出一張紙條,遞給劉時敏,并不多言。
這是曹化淳記錄的朱栩的原話,需要潤色,草擬圣旨,送去乾清宮蓋印的。
劉時敏接過來看了眼,立時臉色微變。
‘火炮已經遍存于世界,我大明今日毀,西夷明日來攻,如何抵擋?海上如何建長城?我大明是否要永遠如豬羊一般被人圈禁,任意欺凌,茍且偷生?目光短淺,自私狹隘,以一己私心拋卻家國之責,妄言國事,不體上心,毫無格局,其心可誅’。
這些話,確實是反駁了那道奏本,高屋建瓴,看的長遠,無可反駁。可是,這些用詞,只怕不知多少人會‘羞死’,最為重要的是,這件事內閣是沒有態度的,別人不知道,可內閣一定很清楚,這是同樣是在‘教訓’他們!
這讓內閣的那些大人們如何自處?
劉時敏知曉朱栩向來顧及內閣的臉面,甚少這么直接,心里有了不好的預感,抬頭看向曹化淳,沉默一會兒,湊近,低聲道:“你老實跟我說,皇上是否有意更換閣臣?”
‘更換閣臣’,必然是從‘首輔’開始。大明現在是改革最為緊要的關頭,太多的事情都處于‘開始’的階段,要是這個時候最堅定支持‘新政’的畢閣老突然倒臺,不知道影響會多大,更何況還是在有外患的情況下。
曹化淳本來沒有多想,聽著劉時敏的話,心里頓時微震,旋即笑著搖頭,道:“皇上應當沒有此意,如過去一樣,就事論事。”
當今這位陛下對‘奇技淫巧’異常熱衷,每一次朝臣在這上面為難,挨的訓斥不在少數。
劉時敏心里松了口氣,冷靜了一陣,才道:“那,這道旨意是發給內閣,還是將人召來,在內閣宣讀?”
曹化淳對這道旨意的威力拿不準,沉吟著道:“皇上的意思是,分頭宣讀,而后內閣,工部,吏部都要發文,明天還要上報,昭告天下。”
劉時敏聽著前面心里稍松,覺得皇帝到底顧及內閣臉面,后面又暗自苦笑,這道耳光看似是給那些聯名上書的人,可一旦‘昭告天下’,那就是打給天下所有想法類似的人的!
也不知道多少人會羞憤欲死!
同時,天底下那些反對‘新政’,立志‘不仕’的人又要再一次壯大,秦淮河上的畫船又不知要添加多少。
劉時敏暗自搖了搖頭,道:“你坐一會兒吧,我去找畢閣老喝會兒茶,說不得,內閣又要去乾清宮請罪了。”
曹化淳笑了笑,不多言。
面對這樣一個‘離經叛道’,偏又‘雄才大略’的皇帝陛下,不管是以前信王,還是現在的畢自嚴,日子都不容易過啊。
他有時候也很疑惑,為什么仿佛感覺整個世界一直都在與皇帝作對?
皇帝明明才是最正確的?
事前事后都是如此!
問題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