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局的亂象比朱栩預計的要更加紛擾,是以天.津衛這趟送行也變得相當簡單,急促。
只有他一個人來,內閣六部,軍方的大人們一個沒帶,本來當是極其隆重的事情,變得有些波瀾不驚,并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注意的那些人也不會想到,這件事對大明來說,多么的重要。
朱栩在天.津衛待了一夜,在基地,防衛工事等逛了一遍,與各級官員談了一次話,第二天,天色泛著魚肚白,就急匆匆的趕回京城。
內閣與京外封疆大吏的博弈還在繼續,并且有越發失控的跡象。
大明北方區域的代表團,以周應秋為代表,含遼東,河.北兩省,東方以方孔炤為代表,包括南直隸,山.東,江.西,浙.江等省份,南方以蔣德璟,錢龍錫為代表,包括了湖.廣,廣.西,云.南,福.建等省份,西方代表以傅昌宗,李邦華,林日瑞等代表,含有陜.西,甘.肅,四.川等六省。
并不是全體巡撫都在,畢自嚴等人希望在小范圍取得共識,然后再推而廣之。
不過既不如此,十多個人還是爭論不休,并且爭論范圍還在擴大,更家細致。
從督政院,大理寺,刑獄司等的權職,再到稅務總局,海關,商貿,丈量田畝,糧稅,官吏的任免權等等方面,都在你爭我奪,討價還價。
內閣一直以來都有著強烈的‘權歸內閣’的理念,不止對六部,甚至地方上的權力也想要拿上來,牢牢控制。
盡管六部尚書不在,地方上的這些大員也不是吃素的,講事實擺道理,與內閣相爭的絲毫不落下風。
內閣想要強力推動‘新政’,對權力的渴望極其熾烈,在大部分事情上都不想讓步。本來還算和諧的氣氛,漸漸的爭吵起來。
蔣德璟,錢龍錫這些人宦海沉浮,經歷的太多,沒有表現的那么強勢。但甘.肅巡撫林日瑞,南直隸巡撫方孔炤,陜.西巡撫李邦華都據理力爭,在很多事情上與畢自嚴等人向左,并且堅定的毫不退讓,甚至不惜以‘避之不見’相抗。
這個時候自然不能搞出巡撫集體辭官的事態嚴重的戲碼,否則會將內閣推到尷尬的境地,對朝局,對‘新政’極其不利。
好在還有時間,畢自嚴等人提出了‘先易后難’的辦法,將其他事情相繼處理掉,留下最難的一部分,再慢慢磋商。
但是最終,又是一次不歡而散。
是夜,孫承宗府上。
孫承宗,畢自嚴,孫傳庭,傅昌宗,周應秋,方孔炤,李邦華,陳奇瑜,蔣德璟等九個人齊聚在酒桌上。
菜品簡單,卻是熱氣騰騰,色香味俱全。還有兩壇上好的女兒紅,酒香正濃,彌漫整個內堂。
孫承宗端著酒杯,笑著道“老朽的俸祿不多,皇上的賞賜不少,奈何老太婆吝嗇,諸位就湊合一下,出去也別說。”
孫承宗今年已經七十二,在場是最大的,他這話算不得托大,還有難得的放松,玩笑之語。
眾人連忙舉杯,這位老大人平時低調,但資歷,身份,地位,在場的即便是畢自嚴都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一飲而盡,孫承宗面帶和緩笑容,一副家常便飯模樣的環顧一圈,目光落在順天巡撫陳奇瑜臉上,笑著“玉鉉,我記得你是萬歷四十四年的進士吧?”
玉鉉,陳奇瑜的字。
陳奇瑜雖然不是火箭上升的人,也屬于朱栩破格提拔,連升二級的人,在順天府巡撫這個位置上,顯得‘資歷不夠’。
他對孫承宗自不敢托大,傾身道:“回大人,下官是萬歷四十四年進士,天啟二年的候補禮科給事中,還是大人點的名。”
那個時候東林還沒有得勢,萬歷年間的格局未破,新的格局未成。孫承宗已經不記得,打量他一眼,道:“皇上識人之明,老朽一直佩服。今年北直隸能有這番景象,你功不可沒。”
在座的都清楚,今天幾乎就算是‘鴻門宴’了。陳奇瑜雖然比京外的封疆大吏高半階,但在京城也是不起眼,上面高官密布如林,頗為謹慎的道:“下官不敢居功,朝奉令,夕照行而已。”
孫承宗道:“無需謙虛,北直隸一直是皇上,內閣眼皮底下的試驗田,很多政策都是北直隸先行,皇上與我等觀效后,擇優劣汰,查漏補缺才制定而出,你的奏本,在內閣我們幾個都是第一眼要看的,有理有據,有問題有辦法,皇上也曾多次贊許,偶爾還提及,有希望你入工部的意思。”
陳奇瑜神色一驚,連忙站起來,道“下官僥幸,不敢皇上如此贊許。”
“坐。”
孫承宗微笑道:“是與不是,皇上,我們幾個都能看到。你不爭名不奪利,無阿諛,不內訌,一心用事,成效顯著,是為當朝為官之鏡。戒驕戒縱,前途不可限量。”
陳奇瑜直覺熱血沖頭,內心如沸,拿起酒杯,向著孫承宗道:“下官愚鈍,蒙大人看重,玉鉉敬大人一杯!”
孫承宗端起酒杯,笑著道:“實話而已,坐下,無需多言。”
陳奇瑜坐下,臉上的一絲激動不知道是醉酒還是其他。
孫承宗的目光轉動,落在方孔炤身上,道:“潛夫,你也是萬歷四十四年的進士吧?”
方孔炤傾身,神色不動道:“是。”
孫承宗面露贊許,道:“你在鄖陽等地的事情,老夫詳細看過,有謀有勇,處置得當,在本官看來,你比洪承疇更有能力,適合軍伍。現在朝廷的意思,是要軍政分開,互不相涉,若是你還想回來,本官今天就當眾徇私一回,調你入我麾下,如何?”
方孔炤當年在陜.西確實有勇有謀,作戰上百次,幾乎沒有敗過,擒下的大小匪首數以百計,他的官職,基本上是以軍功升上來的。
但是方孔炤現在是南直隸,也就是江.蘇巡撫,正值‘新政’大潮之中,如何能脫身?
他抬手,依舊平靜的道“勞大人費心,下官已向皇上表明心跡,一心從政,為皇上分憂,為百姓造福,不敢有絲毫分心。”
孫承宗看著他道:“也好。南直隸這一年,老朽也看在眼里,雖然有不少波折,但終歸一直向前,好好做,再過三年,估計我就該致仕,內閣會空出幾個位置來,其中一個我曾與皇上說過,是給你留的,莫要讓老朽失望。”
方孔炤哪怕再竭力控制,現在也不能再平靜,起身,抬手道:“下官謝大人看重,定不負大人所望!”
孫承宗笑著搖頭,道:“坐,無需多禮。”
方孔炤坐下,胸口輕輕起伏,眼神有些光芒閃動。
不管官大官小,哪一個不想再進一步,作為一聲封疆大吏,誰不想進六部,入內閣?
這個時候,周應秋與傅昌宗很有默契的悄悄對視一眼,會意的微點頭。
這場‘鴻門宴’,只怕沒那么簡單了。
孫承宗招呼過這三人,看向傅昌宗,周應秋,李邦華,蔣德璟四人。這四人,顯然以傅昌宗,周應秋為首,他沉吟著沒有說話。
傅昌宗自不用說,那是皇帝的親舅舅,第一心腹,無數重大的政務里,包括現在的‘新政’,都有著他深厚的影子。
周應秋,這個人在天啟三年之前,是一個相當活躍的人,但他所作所為投機取巧太多,為正人所不容,是以仕途相當挫折。
但在崇禎初,他接連跳躍,坐上了吏部尚書,這個‘隱相’的高位,在之后,他更是坐實了‘相’位,不管多少風雨,多少變故,他始終屹立不倒,并且他極其低調,比傅昌宗還隱蔽,但手段卻是相當高明,在吏部六年,盡管有這樣,那樣的彈劾奏本,可始終不曾有確實的把柄被抓,同時,也不曾讓人猜忌,可以說,從萬歷二十年后,他這個‘隱相’是做的最穩當,長久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