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興長舒了一口氣:“原來先生跟劉裕的矛盾,不是他不給你官爵,而是因為他跟整個士人階層為敵啊,但我看劉穆之,徐羨之這些出身士族的人,不也是跟他合作甚歡嗎,就連謝家,庾家這些大世家,現在也惟他馬首是瞻,難道,他們不比你更有資格代表士族。”
陶淵明冷笑道:“劉穆之徐羨之早就是士人之恥了,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不惜投靠武夫,劉裕甚至做的,比你們胡人君王更加過份,至少,你們能在中原建立帝國的胡人君主,知道要敬賢愛士,知道要尊重士族,可劉裕,他是想滅掉整個士人階層,從此讓士庶高寒之隔,再也不存在。”
姚興的眉頭一皺:“我聽說劉裕要恢復以前秦漢時的軍功爵制度,無爵不得官,非功不得爵,你說的用寒門武人代替士族,就是指這個?”
陶淵明咬了咬牙:“就算當年的秦國,一樣也是重視士族,外來的人才,只要是士人,有文化有知識,也可以直接給爵得官,商鞅本人就是外來的人才,如果劉裕只是這樣搞,那武人們要立功得出生入死,最后計算功勞也不一定大到哪里,國家的大權仍然掌握在士族手中,而武夫們只是打天下的鷹犬爪牙而已,這倒不必太擔心。”
“可是劉裕想要做的,比這過分得多,他居然想要利用南朝的拓印之術,大量地把經書典籍給弄出千本萬冊,最后搞得人手一本,如此一來,那些種田農夫,打漁的漁民,樵采的山民,個個都能識文斷字了,士族立身之本的文化優勢將蕩然無存,不出幾十年,我們士人就會真的成為可有可無的那群人,所以這點,是我們士人萬萬不能答應的!”
姚興睜大了眼睛:“什么,他有什么辦法能把書直接拓制出千本萬冊?這是什么神奇之法?要是有這個辦法,還用得著用這么多文人士族,成天地去抄錄經籍嗎?”
陶淵明冷笑道:“他這妖法用的是南方的拓印之術,也不算太稀奇,但他能把那些文章中的字,做成模塊,然后排成整版,如此一來,加以油墨,就可以大量拓印,本來如果這樣只是在士族之間傳播,那也無妨,可是劉裕卻有意把這些書向平民百姓們發放,若是人人都會識文斷字,人人都想靠這個當官掌權,那還有誰愿意去耕作漁采,誰愿意去做那苦力活兒?當年商鞅變法,最多也不過是讓本就兇悍好斗的秦人平民甚至奴隸有通過軍功得到耕地的機會,可沒說敢得罪所有士人啊,劉裕這是要斷天下士人的進身之路,只為自己在平民百姓中得一個好名聲,他不僅想當皇帝,更是想當圣人,為此,不惜破壞千百年來的士庶之道!”
姚興笑了起來:“若是劉裕是個胡人君王,那倒不會有人反對他,因為在我們草原人眼中,以力稱雄,即使是一時的奴隸,也有翻身為主人的可能,這天下的強弱之道,又豈會長久不變?”
陶淵明搖了搖頭:“你們胡人沒有中原的這種傳統和規矩,以力稱雄的同時,是部落大人,酋長們占有著絕對的優勢,從妻妾的數量上就遠遠高于普通族人,部落攻戰,戰敗的部落往往舉族為奴,男子或被殺,或成奴隸,女子則成為戰勝部落的妻妾,尤其是部落大人的,為其生兒育女,所以部落首領往往多子多孫,再不停地去分家變成新部落,久而久之,一家一姓之部落就會開枝散葉,越來越強大,這個道理,跟中原是一樣的。”
“只不過我們中原人,向來講究仁義,講究規矩,講究以和為貴,不要斬盡殺絕,所以,我們更需要維持這種道統的傳承,從春秋開始,就只有貴族,諸候的子孫們才有識字的權力,才通六藝,這是與黔首的天壤之別,哪怕是國破家滅,只要這文化還在,仍然有翻身的可能,秦漢雖然實行軍功爵制,但仍然不讓真正掌權的出士人行列,漢武帝獨尊儒術,其實就是維持這種士人優先的道統傳承,這才是我們中原真正的核心規則,即使是外夷入主,也得遵守。”
姚興點了點頭:“確實,先帝在時,就多次提過要想留在中原,軍權要掌在我們姚氏部落自家人手中,但是治國理政,一定要用漢家人才,而且是要尊重士人,敬賢愛士,這些年,我也越來越感受到這點,你們漢人的世家,士族,都是傳承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根基龐大,不是可以輕易動搖的,尤其是以郡望為親族,往往整村整鄉都是一家一姓,沒了他們的支持和效力,只怕我們根本無法在這里立足。劉裕想要易鼎革命,改變這千百年的傳統,他真的是昏了頭啊。”
陶淵明嘆了口氣:“若是劉裕只想自己取代司馬氏,建立新朝,其實我也不是不能支持,這種歷朝歷代,出現軍功新貴,改朝換代的事也不在少數,尤其是在這個亂世,但他要改變天下的規則,讓那些低賤的平民騎到士人頭上,那是對我們千百年來規矩的蔑視和背叛,凡是與他同流合污的士人,都不配再穿這種儒服,這就是我要反對他的理由。哪怕是陛下取得天下,也會尊重士族,那就值得我助你一臂之力!”
姚興微微一笑:“可是先生剛才又說,不愿意來這里為我效力,你如果要反對劉裕,難道還想繼續擁立司馬氏?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白癡皇帝,如同行尸走肉,恐怕誰也不可能為了這個人,而背棄劉裕吧。”
陶淵明冷笑道:“皇帝是誰并不重要,無論是司馬德宗還是當年的司馬衷,都不過是傀儡而已,真正掌握天下大權的,還是晉國的世家大族,和他們所代表的士人集團,別看現在好像謝家在支持劉裕,但他們只是表面合作而已,一旦劉裕真的開始普及全民的教育識字,那就是要革了全天下世家的命,謝家必然會是反抗最激烈的一個。而他們所需要的,則是當年擁立司馬睿一樣,一面司馬氏的大旗而已!這面大旗,我給您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