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么好猜想的,興許人家只是心血來潮過來看一眼,或許已經走了也不一定。”狗子頭也不回的說道,此處地勢空曠,無須特地將聲音挑得極高,稍微揚聲便能清晰地聽到。
林蘇青看著狗子進了草棚,一后腿兒將石墩子上的草垛蹬得老遠,而后自己爬上去翻著肚皮睡大覺。
他便兜著滿滿一懷的野果往木屋折返去,路過那摞棕櫚墊子時,順手將它們盡數放在墊子上面,于石板路便折里一些樹枝蓋住,隨后才進屋去。
屋內被小熊貓們激蕩起來的灰塵,此時已經安靜下來歸覆于桌柜椅凳與地面,他便提起木桶,就著方才擦拭器具的水灑開,又重新打掃起來。
一口怨氣也未嘆。
有那么一瞬間他詫然于自己的耐心,不過很快就自己明白了過來,這并非耐心,只是空寂,是由于心里和腦子里忽然裝載了太多不明就底的事情,然明知道那些事情暫時找不出解決方法,卻又實在是過不去,也實在是放不下。而強行令自己去擱置、去避開、去翻越…于是反倒像是在一瞬間消失了一切。
前一刻過滿、全部是那些事,遽然挪去后,便仿佛什么也沒裝似的,空白一片,仿佛連情緒都忘記了如何發作。
打掃,找點事做,轉移注意力,成了當前最愿意做的事情。
當一切規整完畢,他嘗了幾顆野果充腹,一刻不曾停歇,緊接著便跨出門檻,席地盤腿的坐在第一層青石板石階上,面朝遠山近水,長林豐草,沐浴蒼蒼晚色,脈脈斜暉。
當手腕隨意地搭在膝頭上,徐徐闔起雙眼時,仿佛塵世在一瞬間靜謐下來;當他深深地吸入一口天地之浩氣,于體內游走幾回,濾出一腔凡俗之濁氣,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來時,仿佛千絲萬縷的煩愁也全都隨之拋諸腦后。
是的,他使用了先前所修習的經法中悟出的真諦,才使得自己真正的靜下來,空下來。直至靜無所靜,空無所空。更甚心無其心,形無其形,物無其物。再回想過往之事,原來無無,只因妄念、執念、貪念,在擾心牽欲。
他明白了,放下不意味放棄,放下是一種態度,是不強求,不執著,不奢想。
他其實可以先放開所經歷的種種,可以先放開所有的疑惑。不必非要去索求一個蒼白的解釋或結果。只消為所能為,而順其自然。任成則成,敗則敗,立則立,落則落。待結果,而不追結果。
追,未必有應。待,必定有得。
當把百轉千回的煩惱化繁為簡,化簡為無,化無為無無,腦海中忽然出現了一扇門,虛無之中什么也沒有,意識卻感覺有一扇門。他順著意識摸索而去…推門而入后,意識之中忽然開始翻騰第三層經文與第四層經文。
兩層經文同時出現,他知道,這是意識在提醒他如是修習。這兩層是在修習取舍,把經文融會貫通,領悟通透后,它們便在體內呈現出兩種狀態,相傍相依,相織相錯,相融相悖…
若是要打通一脈,便要舍棄幾分修為,若是要修得一層修為,便要忍受氣血逆流來換。
可倘若去計算,則不論哪一種取舍都無法令得失平衡,換與不換,必須要選擇,否則修行便是止步不前。
這兩層,與前面所修習的有所不同——并非學會即是獲得,獲得即能進步。必須于得失之中且苦且痛,似退實進。
如是這般,再悟第三層與第四層經文時,便發現不單單是取舍,還有策略。
原來易髓經,所易的不止是肉體凡胎、濁氣污血,還易著頭腦與心神。
大約是修有所成,他忽然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輕得仿佛全身如同一層薄薄的輕紗,可能隨風飄浮。但與此同時,又能清晰地感受到正盤坐在石板之上的踏實感。
所以…這是心,輕了;是氣,輕了;是精,輕了;是神,輕了…一切都輕了…
方才覺察不到自己的呼吸,今下已能察覺,便是應該從修習之中“醒”來的時機。強入再進行,只怕不會有什么成效,何況這第三層與第四層還是如此復雜,有自損自傷的過程。
于是,他如聞花香般深深地吸入一口略帶涼意的天地之氣,使此氣順著脊骨一路往下而去,于腹中盤旋幾轉后,才徐徐地吐出…
而后慢慢地睜開雙眸,才知天色已經墜入漆墨。沒有月光,但鋪滿了密密擠擠的星點,璀璨浩瀚,誘著人想要伸手去摘取。
秋夜如水,不寒微涼,使人清醒。
他起身撣了撣衣袍,偃月服依然銀白,不惹星光,未沾塵埃。他只是習慣性的撣了兩下,也順便錘了兩下腿。腿腳并沒有發麻,只是有一點發熱、發脹。
他不經意地朝前望了望,前方左側的魚塘水面靜如平鏡,映出星河,水色淡淡發白,夜風溫柔而起,撩開粼粼波光。偶爾有幾條魚兒不安于悄悄游動,乍然擺尾猛地轉身,激起水聲脆響。是白天沒有的景致。
當視線習慣,多少能看出很遠,他看去草棚時,得見石墩子上沒有狗子四仰八叉的身影,估摸著它或許已經會去木屋內了。待目光掃過夜幕之下的山野,他忽然于叢林矮樹之間,發現有無數綠幽幽的光點,團團簇簇。
他猜那不是什么光,那是野獸們的眼睛,正在盯著他這個外來之人。
不過,那些打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似乎只含著好奇。
忽然長草之中有異動,窸窸窣窣,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從密匝的草叢里擠出來,那動靜,擠得很艱難。怕不是有什么危險?
林蘇青下意識地心生提防,正要朝小木屋退去,倏然,草叢里探出來一個圓潤潤毛絨絨的小腦袋。
黃豆似的眉頭蹙里蹙,小嘴兒像是撅著,到處望了望,這才鉆出來,打頭的一出來,身后便陸陸續續又跟出來四只,居然是那些白日里跟著狗子來送過野果的小熊貓們。
“你們來…”林蘇青正要問它們,遽然發現它們都是直立行走,只只懷里都抱著什么東西,從打頭走近的那只“忍冬”懷中看來,是用了許多樹枝以樹葉遮蓋著什么。
之所以稱它為忍冬,是因為它下午送來的野果中最多的果子名曰藍靛忍冬,不知它本名叫什么,便暫管它如此稱呼,
下午送地枇杷的那只個頭最小,懷里也如此這樣抱著一堆樹枝,看起來還不大會直立行走,磕磕絆絆地走得幾步一踉蹌。
待它們五小只都走近了,以忍冬為主心,身后并排靠著四只,依次是拐棗、八月炸、地枇杷和板栗。地枇杷其實是來送野櫻桃的,不過那幾顆地枇杷給他留下了極深印象,所以便直接在心中將它叫做地枇杷了。
它們用嘴將覆蓋的樹枝銜起來丟到邊上,隨著樹枝樹葉的減少,它們的懷中漸漸有淡淡的熒黃色的光亮穿出來。直到丟盡遮擋物,它們便用雙爪捧著那發著熒光的東西,舉得高高地向遞給他,想讓他收下。
它們所捧著的,像是如他掌心大小的繭,不過那些繭內不是蛹,而是幾只飛來撞去的小蟲。
“螢火蟲?”林蘇青問道,小熊貓們不約而同地點點頭,眉頭依然緊緊地蹙著,眼巴巴地望著它,仿佛若是不收下,它們就一直這樣踮著腳捧著。
每只小熊貓的手里都捧著這樣一枚關著許多螢火蟲的繭。想來,它們應當先是掏空了繭,才捉了螢火蟲關進去,為了怕光亮引來危險,所以特地折了樹枝以葉子遮覆。是為了給他照明吧。
可是此地是他頭一回來,這些小崽子不可能認識他,既然不認識卻為何能夠如此關照?
莫非是狗子下午所說的那位“熟識”安排的?
它們始終踮著腳捧著,儼然是不接不收爪,不接就不走的架勢。
“好吧。”林蘇青不得不挨個兒從它們手里接過蟲繭,“是誰排你們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