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阿嬌繃緊的面孔終于變得有些柔和了。
“你恩師呢?”
云瑯有些傷感的道:“五年前身故了。”
“墳塋在那里,本宮也去祭奠一番。”
“就在云氏后山,不敢勞動貴人大駕。”
“無妨,既然是你的恩師,我去看看也是應該的。”
云瑯拱手道:“家師乃是山野浪人,素來不喜人間俗禮。”
阿嬌還要堅持,就聽在一邊翻書看的劉徹幽幽的道:“始皇帝的陵墓你還打算保護多久?”
云瑯平靜的道:“保護始皇陵的人已經死光了,微臣一介漢臣,對此沒有義務,只是恩師葬在山中,微臣保護的是我恩師的陵墓。”
劉徹放下手里的書本沖著阿嬌笑道:“你看,你看,他就是這么有道理。
避開始皇陵不說,只說他恩師的陵墓,卻不告訴我們他的恩師就是前秦余孽。
跟云瑯奏對,你永遠都沒有理好說。”
云瑯朝皇帝拱手道:“前秦已經覆亡,只剩下一位皇帝的殘蛻埋在深山里,不論他生前多么顯赫,死后只會是一抔黃土,說他做什么。
我恩師就不同了,云瑯無父無母,是他養我活下來,是他教我認識這個大千世界。
是他告訴我要離開深山,走自己的路。
所謂子欲養而親不在,此乃人間慘事。
昔日,我師徒加上一頭猛虎,住山洞,吃野菜,喝泉水,逐猛獸,身穿獸皮,在這驪山之中過著野人一般的日子。
那時候雖然凄慘,有恩師諄諄教導,有猛虎陪伴為戲,食不果腹云瑯卻不以為苦。
始皇陵雖然近在眼前,始皇帝橫掃六合之雄風猶在耳邊,卻終究天人永隔。
以我大漢目前態勢,即便始皇帝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復活又能如何?
不過是人間又添一耄耋老者而已。
恩師臨死前,命我放下斷龍石,離開驪山,還說,大秦終究覆亡了,而他,作為大秦的太宰,不能眼見始皇帝復活,一切罪孽在他。
還說他一介罪人不能進入始皇陵,要求我將他埋在始皇陵腳下…”
劉徹見云瑯說的深情,嘆口氣對阿嬌道:“這家伙說的是真的,不過呢,也說明他就是一個前秦余孽。”
云瑯似乎沒有聽見劉徹的話,猛地抬起頭,雙眼含淚道:“我不服!
我恩師幾代人枯坐深山,無所事事,只能守著一個死去的帝王,有蓋世之能,卻只能與猛虎,野鹿為伴。
論到忠瑾,誰能與我太宰一脈媲美?
阿爺死了,耶耶頂上,耶耶死了兒子頂上,兒子死了,還要弟子頂上…一年年,一月月,年年月月無有止境…
一個研究醫術已經到了出神入化地步的絕世醫者,就在采藥的時候,被愚蠢的獵夫一刀梟首,拿走人頭找官府兌換了兩百個銅錢…他不知道他手里提的那顆人頭里面裝著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絕世醫術。
一個可以躺在星空下,可以給我指點所有星辰位置,并且可以用最有趣的語言給我講清楚星辰運行變化的奇人,為了一叢水芹,冒險采摘的時候,卻不小心驚擾到了巨熊,被巨熊分尸。
一個可以通過云氣就能預測一月天氣變化的人,一個本該就職于大漢司農寺的人,就因為項氏族人入侵,不得不提著刀子與最兇悍的敵人搏斗,臨死前還看著天空對我說——明日有雨…云瑯泣不成聲。
不知何時,劉徹皺著眉頭離開了書架,坐在云瑯前邊一言不發,而阿嬌早就隨著云瑯的語氣變化珠淚橫流。
“有一天早上,我恩師讓我提著籃子去給住在山洞里的陳先生送飯,怕他研究算學研究的太入迷,被活活餓死。
我很喜歡這位師兄,他的言談總是那么有趣,他居住的山洞里總是堆滿了竹簡木牘,這些竹簡木牘上寫滿了奇形怪狀的符號,他說那是他無意中發現的。
他歡喜的一邊吃飯,一邊給我講解這些符號的意義…”
云瑯停止了哭泣,取過桌案上的毛筆,飽蘸濃墨,在長門宮光潔的地板上,寫下著名的阿拉伯數字——1/2/3/4/5/6/7/8/9/0。
“這就是數字一到十的新寫法,變換成這個樣子他不但容易計算,記錄,如果牽涉到更加復雜的算學計算,這點看似微不足道的變化卻能帶給修習算學的人極大的方便…”
云瑯似乎忘記了自己還是前秦余孽的嫌疑人,面帶笑容,驕傲的向已經忘記了本來目的劉徹,阿嬌在地板上用新的算學符號演算算學。
加減乘除,這些運算方式似乎一下子變得簡單明了。
劉徹笨拙的抄寫了一遍這些數字,發現那個零寫的不夠圓,還探出指頭修改了一下。
等劉徹學會了這些數字的用途以及寫法之后,云瑯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哀傷。
“陳師兄說,算學是這個世界上最有用的一門學問,是所有格物學的基礎,如果能將算學研究到極致,就能通過算學來模擬世界乃至事情的演變方向,也就是達到了馭神算而測無常的目的。
家師常說,陳師兄可能是最靠近這一領域的學者。”
“此人還活著嗎?”劉徹輕聲問道。
云瑯慘笑一聲道:“始皇陵中的湖泊河流,皆為水銀所造,地宮之中密不透風,水銀蒸汽彌漫,人畜接近者死。
陳師兄想驗證清除水銀之法,親自涉險,三日之后歸來,全身浮腫,肌膚泛黑,最終嘔血而亡。”
阿嬌擦拭一下眼角,瞅著劉徹道:“既然陛下早就知道這些人的存在,為何就不能招攬他們下山,為大漢所用?”
劉徹冷哼一聲不做回答。
云瑯苦笑道:“家師尚在,陛下若是招攬,他們一定會死戰到底,直到現在,微臣還弄不明白,他們這樣做的道理在哪里,寧愿讓自己的蓋世才華與草木同朽,也不肯出山造福百姓。”
劉徹嘆口氣道:“士為知己者死,太宰以為始皇帝為平生知己,這樣做毫不奇怪。
嬴政的國,亡于項羽,項羽又亡于太祖高皇帝之手,太宰平自視甚高,有古人殺身成仁之風,以死酬謝嬴政簡拔之恩,是再平常不過了。
只可惜,西北理工卻出了你這個浮滑小兒,上無古仁人之念,下無赤子之心,抱著一顆活下去的執念,不管師門榮耀,不理個人操守,一心只為自己活的安逸努力,你才真正是西北理工的恥辱,還有臉置評那些道德之士。”
云瑯一臉尷尬的道:“微臣只是不忍心那些奇思妙想失傳,才不得不下山的。”
劉徹很想吐口水,可能是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做,就強忍著失去無數英才的怒火道:“滾出去。”
云瑯還想辯解幾句,阿嬌卻輕聲道:“去吧,去吧,陛下心情不好,一切等陛下怒氣平息之后再說。”
云瑯這才施禮倒退著離開了長門宮。
“朕就知道,朕就知道,只要見他,朕的怒火就無法抑制!你看看這個混賬東西,不但沒有半點羞愧之色,反而把所有錯誤都推到朕的頭上。
似乎那些該是奇才之死,都該是朕的錯!”
阿嬌嘆口氣道:“您也該為他想想,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人,獨自一人與老虎為伴,在深山老林中該如何活下去?
妾身當初搬來長門宮,有無數宮娥陪伴,依舊覺得寂寞難耐,你讓他一個少年人,怎么還能繼續堅守師門志向呢。
如果他跟那些高士一般,雖一瓢飲一簞食也不該其樂,陛下的損失會更大。
這些年云氏對大漢的貢獻,滿朝上下有目共睹,陛下應該慶幸云瑯與眾不同,而不是鄙視他沒有古仁人殺身成仁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