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人影漸漸清晰,鼻子眼角顯出,水珠凝成黑發,披在腦后,另一道水流凝成一支簪子,箍住頭發。
而那罪孽世界的大門,隨著五官的成形,緩緩合上,那絕望、黑暗的氣氛,也隨之消失。
寇立看了看左右,表情微微驚訝,回頭看了水池一眼,眼神之中,閃過一絲警惕,似乎這水池中,隱藏著讓他也忌憚的存在。
出了水池,順著甬道往外走,這地方看守極為嚴密,地面上刻出了種種魔鬼圖案、天魔魅女,嫵手弄姿,栩栩如生,仿佛只要看上一眼,就會弄假成真。
除此之外,各種機關、陣法、魔道變化更是數不勝數,就是金宵宗長老一層,強行闖入這里,也要折損性命,這里布下的種種陣勢,最低一層也是禁法。
但寇立所化的水分身隨著移動,越來越透著與這里相同的氣質,每一步,面孔竟轉化成地面、墻壁上的魔女模樣。
一步一轉,千面千孔,從身上散發出的魔道氣勢也越發深重。
‘厲害,果然厲害,若不是我得到魔女的記憶,再通過《陰符天機經》反推,借助前世恐怖意志,將這魔門推演到欲外天魔之境,半步都走不通,會被活活困死在這里。’
‘想要在這里自由活動,怕是只有達到七派掌教、或者是魔道宗主的層次,方能來去自由吧。’
寇立心中暗驚,因為這里的魔陣全部都是隨心而變,隨情而轉,無論道行深淺,考驗的只是本心。
道家所謂的外魔劫,六賊六識、內火自燃跟這一比,實在是太粗糙、太簡陋了。
甬道走到盡頭,一縷光線亮起,寇立想了想,踏入其中。
一步走入,場景倒轉,藍天白云、炊煙小溪,還有零星的村落,兩個綁著丫角的蘿莉甜甜的笑著,又蹦又跳,手上還拿著糖。
“嘻嘻,過節真好,又有糖吃。”
“叔叔,你是從哪里來的,我怎么都沒見過你。”
蘿莉睜著大眼睛看著寇立,粉嘟嘟的臉上,滿是好奇。
寇立下意識的倒退一步,他從對方身上沒有感受到任何魔氣,更像是——活人?
“咦,叔叔,你也會劍術啊,我們來比一比怎樣,我可是村里劍術最厲害的呢,”小蘿莉指手畫腳,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咿呀’一聲,直刺過來。
寇立心道別逗了,他的劍術在整個人間都是佼佼者,任你是妖魔鬼怪幻化,這劍道的變化可也是變不出來的。
不過他隨即心中一驚,他剛剛心意微動,引發了劍意變化,對方竟發現了?
空氣在凝結,渾天為蛇,虛空為體,恐怖的意志像是層層刀山劍林,不斷轉動,閃爍著攝人的鋒芒,鋸齒劍輪,轟然攪來。
然而那樹枝就像沒感到空間的變化,或者說窺盡了所有變化,直直刺來。
就是這再簡單不過的一劍,居然讓寇立束手束腳,生出一種難以反抗的感覺。
好在他融金宵劍術和地仙流派為一家,自成門戶,精神恍惚時,劍靈立刻成為主導,無形的蛇身開始翻卷,正反、左右、前后,每一段的旋轉都不盡相同。
最后蛇吟狂嘯,寇立周身的空氣都開始扭曲起來,摩擦出電花火花,混亂之中不斷反復,終于在樹枝刺在胸膛的前一刻,并指夾住。
人形表面一陣起伏,就快束不住人形了,這是精神消耗到警戒線的征兆。
“呀,叔叔你好厲害啊,大叔都說了,我們村里沒有人能擋住這一劍的人呢。”小蘿莉又蹦又跳,仿佛是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東西。
寇立深吸了口氣,穩住身形,開口道:“你的那位大叔,現在哪里,我想去拜訪他。”
“大叔啊,在村后面耕田呢,你自己去找他吧。”
兩個小蘿莉嘻嘻笑笑的走了,銀鈴般的笑聲匯成一片,而落在寇立眼中,卻比鬼魅妖魔還要恐怖。
一個稚童,一根樹枝,就差點破了自己心境。
就算是正魔兩道中的巔峰強人,單論劍道,也做不到這一點吧。
這到底是什么地方?
是真是假。
亦或是天魔幻化。
還是說,真的有這種隱世的村莊,在這魔道圣地。
不論真假,這都讓寇立心思沉重,如果是假的,那便說明施術者的魔功修為已達到一種深不可測的境界,若是真的,那么…
農村里只有硬土拍打成的小路,兩側田畝呈鱗片狀分布,農夫翻土除草,麻利的干著農活。
古怪。
很古怪。..
無論怎么看,這都是一個普通不能在普通的鄉村,種的是春水稻,應該靠近江南一帶。
沒有任何道術法術的感應。
天地元氣不濃也不薄,像流水一般順著空氣運轉,這大約正是神仙大世以來,中土元氣的深淺程度。
也就是說,這是中土某個地方。
最后,他走到小蘿莉所說,村后的那塊田隴上,一個精壯的中年人,正揮汗如雨的甩著鋤頭。
這人筋肉很充實,但卻并沒有怪獸般的體格,皮膚麥黃,有種陽光的氣質。
他使鋤頭的方式也很普通,身子杠桿般的一翹,鋤頭輕飄飄的抬起,然后又重重一砸,大片土塊翻飛,石頭碎裂開。
落在寇立眼中,就完全變了個模樣。
一口撐天裂地的神劍,從云端斬落,空氣劈碎、元氣炸裂,空間爆開,然后,開天辟地般落在地面。
而地面這時就像是混茫的宇宙,無限廣、無限寬,無論多么爆裂、多么強大的意志,最后都在時間與空間的延長線中,化作虛無。
直到最后一畝田鋤完,寇立還半晌回不過神來。
“哈哈,村里好久沒來外人,有沒有興趣喝一杯,”對方抬起頭,爽朗的笑著。
并不怎么英俊的面孔,卻像是刀砍斧削般,讓人看上去就心生好感。
這張面孔,他在夢中見過無數次了。
持劍人。
或者說——正陽子!?
“來來來,難得有外人來,一起喝一杯,喝一杯,”對方也不認生,拉著寇立肩膀就往村子里走。
“讓賤內燒幾個好菜,再整個酒水,嘖嘖,好多天都沒沒沾這玩意了,想的很。”
寇立有很多很多問題想要問對方。
你怎么會在這里。
你是真是假。
你怎么還活著!
你傳給我的那道劍意,到底想表明什么?
千言萬語,最后化作一句話,“你是正陽子?”
“正陽子,不,我姓郭,郭陽。”
“娘子,我回來了,還帶來一個朋友,整幾個菜,我去后院搬酒。”
“死人,又找借口偷酒喝。”
“嘿嘿,難得來客嘛,娘子最好了,親一個。”
“滾開啦。”
大門推開,一位農婦走出,端著個木盆,笑道:“小兄弟,我們這里沒甚好吃的,就有些山上采的蛇果子,我去給你坐菜。”
寇立看著木盆里紅通通、圓溜溜的果兒,果皮紅的像血一樣,吃下去會怎樣。
失去記憶。
法力盡失。
還是魂消魄散。
“味道不錯,”寇立啃了一口,如是道。
農婦笑呵呵的看著這一幕,回頭擺弄鍋灶做菜了。
寇立吃了一頓相當美味的農家樂,對面的正陽子,或者郭陽,早已滿臉酒暈,躺在大樹底下呼呼大睡了。
寇立定定的看著農婦,忽然道:“這到底是真是假。”
農婦笑了笑,麻利的收拾著碗筷,道:“真假在你心中。”
“劍是真的、人是真的、吃的是真的,喝的也是真的,生命也做不得假。”
“但是,這不對。”
“喜、怒、憂、思、悲、恐、驚,這是七情,眼、耳、鼻、舌、身、意,這是六欲。”
“情和欲下,神仙都不免俗。”
“但若掌握這二字真諦,想成仙成仙,欲化佛便化佛,大歡喜、大自在,便在于此。”
“但這是假的。”
“你所見、所聞、所感,做不得假。”
寇立低頭,沉默。
這是真實的世界。
人是真的。
天地也是真的。
但這里是真的,外界又算什么。
真實的反義,是虛假,但真實的背后,依舊是真實呢?
過了許久,寇立抬起了頭——
“心宗的《情經》和《欲經》,最后一層,竟是佛門色空二字。”
“我所的對吧,心宗宗主,碧瑩紗夫人。”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