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陳一壽腦海里所想的是,這些人,便是當年抗擊北燕的功臣之后,還有這個崇文校尉,便是大陳的翰林官?
他雖知勇士營素來懶散,愛惹是生非,卻沒有想到,竟是糟糕到了這個地步。
完全到了讓人無法忍受的情況,而陳凱之這個堂堂崇文校尉,哪里盡到了半分的教化之責,這簡直…就是同流合污啊。
跟在陳一壽身邊的梁侍讀,這時急陳公所急,忙站了出來,厲聲道:“陳凱之…”
這三個字,很不客氣,仿佛梁侍讀與陳凱之之間有什么殺父之仇一樣。
梁侍讀滿身的凜然之氣,此刻聲震瓦礫的呵斥終于讓這里吵吵嚷嚷的局面安靜了下來。
陳凱之在遠處抬起頭,他的嘴里還留著幾根面條,然后慢悠悠地吸進了口里,陳凱之心里是不爽的,吃著面呢,是誰在咋咋呼呼的。
可等他看到陳一壽的時候,頓時有些發懵了,微微眨了眨眼睛。
自己是看錯了吧,那是內閣大學士陳一壽陳公啊,他…什么時候上山了?
陳凱之不能再吃他的面了,忙起身,而身邊卻是各種聲音傳來:“是哪個鳥,敢這樣說話。”
“瞎了眼,敢罵陳校尉,陳校尉,今日殺頭牛,咱們兄弟們給陳校尉出出氣。”
“我愛吃雞,吃雞…”
陳凱之頓時尷尬了。
這群蠢貨啊。
沒看到陳公的臉都已經黑了嗎?今兒被這些家伙坑了啊。
于是情急之下,陳凱之忙朝他們大吼:“住口!”
這一聲住口,雖是使嘈雜聲低了一些,可即便如此,竊竊私語的聲音還是沒有停止。
最重要的是,這一聲怒喝,反而影響了陳凱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形象。
陳一壽只冷冷地盯著陳凱之。
卻是…滿腔的痛心疾首。
陳凱之是翰林啊。
無論如何,這翰林乃是明日之星,是大陳的精英,將來朝班之中的高級儲備大臣,可陳凱之呢…
一個狀元,竟是如此不堪,斯文喪盡。
這簡直是將朝廷的臉都丟光了呀。
陳一壽的面容微微抽搐著,整個人非常的生氣,盯著陳凱之的眼眸也是一動不動的,可是眼里的焰火卻是越發的濃烈。
陳凱之尷尬上前,朝陳一壽行禮道:“見過陳公。下官不知陳公駕到,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陳凱之!”梁侍讀怒目而視,狠狠地瞪著陳凱之,他顯得比陳一壽更加憤怒。
陳這凱之是他的下屬,現在這陳凱之如此惹怒了陳公,自然是更加賣力地撇清關系,更要顯出自己和陳公同仇敵愾的心理。
“陳凱之,你該當何罪,你堂堂翰林,竟…竟…你還要不要斯文和體面了,你竟和勇士營這些丘八們同流合污,你可知道你犯了多少罪?”
一聲聲的質問,聲色俱厲,全無半分客氣,就恨不得將陳凱之罵作是國賊了,那氣勢完全是要跟陳凱之勢不兩立之態。
身后王家父子則是冷笑以對,雖是心里滿是幸災樂禍的心理,可這時候,他們倒不急于說什么。
便連那吳將軍,似乎也覺得這件事只怕難以收場了,內閣大學士一怒,即便不獲罪,這小子怕也是完了。
他乃是羽林衛的將軍,歷來是不將勇士營放在眼里的,在他心里,勇士營便是恥辱一般的存在,所以…倒也樂得陳公真真切切地看看這勇士營糜爛到了什么地步,最好直接將這勇士營索性裁撤了了事,也省得羽林衛跟著蒙羞。
可陳凱之這小子怎么就跟他們同流合污呢?吳將軍真真的覺得可惜了。
陳凱之看著震怒的梁侍讀,卻是心平氣和的樣子,道:“梁侍讀,下官有何罪,還請見教。”
這種態度,就讓人更覺得厭惡了,有什么罪,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嗎?竟還在這里裝傻?但凡是上官,最厭惡的就是這種明明已經人證證俱在,卻還抵死不認的人。
梁侍讀眼帶輕蔑之色,冷笑著道:“爾等吃牛肉,這是不是違法亂紀,農乃國本,牛于農業關系甚大,你是讀書人,難道你還不知嗎?你可知道私自宰牛,這可是犯法的?”
陳凱之其實只看到一眼陳公身后的王家父子,便猜測出大概的情況了。
陳凱之完全肯定,現在這狀況,跟這王家父子必定脫不了關系。
這對父子,還真是臭不要臉啊,屢屢想方設法禍害他,完全是見縫插針了,什么事都能拿到內閣面前去搬弄是非,他真是要服了。
事到如今,陳公震怒,若是坐實了這些罪名,自己惹來了陳公的厭惡,前途怕是毀于一旦,所以…這些罪,陳凱之當然一概不認。
這時候,定要比質問自己的人還要理直氣壯,因為一旦勢弱,反而給人一種畏罪的感覺。
陳凱之抬眸,一臉正色道:“不知梁侍讀,哪里看到下官殺牛?”
梁侍讀厲聲道:“這些牛肉是怎么回事?”
陳凱之道:“這牛并非是屠宰而來,而是不小心撞死的。”他頓了頓,一臉吃驚地看著梁侍讀,隨即道:“牛被撞死了,莫非還不能吃?”
“你…”
梁侍讀頓時被噎住,眉色輕輕皺了皺,這陳凱之一看就是在狡辯啊,他咽了咽口水,冷冷道:“你在山下四處收購耕牛,莫非別人不知嗎?”
陳凱之便道:“學生收購耕牛,又有什么錯?這山上本就需要牛,沒有牛,誰來耕地?莫非梁侍讀一路上山,不曾看到許多土地都翻新過了嗎?”
“你…簡直是強詞奪理!誰知道你是不是當真私宰耕牛!”梁侍讀死鴨子嘴硬。
陳凱之鎮定自若地淡淡道:“梁侍讀在說話之前,總需要講證據才是。”
梁侍讀不愿繼續糾纏,事實上,他也知道,就算陳凱之私宰了牛,在這山上,也是不算犯罪的,他要做的,并非是讓京兆府來捉拿陳凱之,某種程度來說,其實就是讓陳公看看這陳凱之有多可惡,單憑這個,就已足夠了。
他繼續冷冷地道:“朝廷令你來教化勇士營,可是你看看,一派的烏煙瘴氣,你是翰林,是崇文校尉,竟還跟他們廝混在一起,莫非…已忘了你的職責了嗎?”
陳凱之卻是皺了皺眉道:“下官正在恪守自己的職責。”
“胡說八道!你看看他們的樣子!”梁侍讀嫌惡地指著這些丘八,他甚至覺得,自己手指向他們,都臟了自己的手。
陳凱之奇怪地看他,然后道:“勇士營不是一直都是如此的嗎?”
只見勇士營官兵們一個個摸著自己的肚子,想必都撐著了,這時候,他們才意識到,今日的事有點不太簡單,正因為如此,他們一個個尷尬了,因為這二人爭吵的內容…
聽著很刺耳啊。
梁侍讀的意思是說,你看看這些垃圾,都是你陳凱之的責任。
而陳凱之回答的意思卻是,他們本來就是垃圾啊,這怎么能怪我來著?
臥草…
是有點難為情的。
好在這些人臉皮厚,一個個依舊是嬉皮笑臉的看著,充分發揮了他們平時愛湊熱鬧的精神。
梁侍讀則是給氣得直發抖,本來他只想撇清和陳凱之的關系,可現在陳凱之當著陳公的面頂撞自己,這不顯得自己御下無方?
他咬牙切齒地道:“陳凱之,你就這樣和本官說話?”
反正,就是踩著你上位,你還敢頂撞老夫?
陳凱之朝他一禮,不卑不亢地道:“下官并未頂撞大人,下官只是自清而已。”
梁侍讀立即高聲道:“清者自清!”
這意思是,你陳凱之可不是清者,哪里是你自辯,就想清白的?
這二人,頗有些面紅耳赤的意味,可陳凱之深知,事情來得突然,但是已經不可避免了,今日實乃生死關頭,自己的前途,可能就在別人的一念之間。平時他在遇到有人刁難和背后竊竊私語時選擇泰然處之,可今日,卻決不能如此了。
他不再去理梁侍讀,而是看向陳一壽,朝陳一壽行禮道:“還請陳公明察秋毫!”
陳一壽一直陰沉著臉,見到了這烏煙瘴氣的場面,再看著陳凱之與自己的上官激辯,心里只剩下了憤然。
這陳凱之,果然是伶牙俐齒,轉眼就將自己的干系統統都甩了個干凈。
可陳凱之口舌厲害,并不代表陳一壽會接受他的理由,又或者說,陳一壽乃是內閣大學士,可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哪里見識過今日的局面,所以他的臉色極差,狠狠地看了陳凱之一眼,卻是面無表情地道:“好了,下山吧。”
他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下山,便已轉過了身,舉步便走。
梁侍讀本還想和陳凱之辯一辯,誰料陳公竟直接要走,卻不愿和陳凱之繼續啰嗦了,陳公竟是沒有當場震怒,令他心里有些遺憾,他瞪了陳凱之一眼:“陳凱之,你…到時老夫再裁處你。”
他丟下了這一句話,轉身便跟在陳一壽身后,亦步亦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