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糜先生聽了李程在的話,也意識到了什么。
對啊,衍圣公府來了人更好。
陳凱之這可是殺死了堂堂的學子,衍圣公府難道能對此不管不問嗎?
他亦是上前向這使者行禮,道:“吾乃糜益,忝為公府侯爵,陳凱之殺死李文彬,洛陽已是人所共知了。吾來此,便是想要為李文彬主持公道,這李文彬也是圣人門下,而今遇害,若是公府不聞不問,只恐危及衍圣公體面,今日尊使既來,理當主持公道,賞善罰惡,方能平息民議。”
這使者聽罷,卻是皺眉道:“吾奉學旨而來,只是傳遞衍圣公的消息而已,李文彬即死,那么就不必聽旨了,陳凱之,你來聽吧。”
陳凱之作揖道:“學生在。”
這使者打開了學旨,隨即念道:“奉天弘道衍圣公,令曰:陳子所撰之文,宣教弘道,勞苦功高,吾承祖宗之德,自當遵禮物,捍名教,于儒法有益文章,無不推及天下,于儒法有益之人,亦不吝賞賜,今賜陳子紫青學劍,特此昭示。”
使者又道:“又令:李文彬者,洛陽孟津人也,雖出自詩書之家,蒙吾賜之為子,本該恪守禮教,為人師表,誰料竟是惡跡昭昭,有違吾賜學爵之本意,特令虢奪其子爵…”
李程在先是聽到陳凱之竟賜了紫青學劍,心里已是大為惶恐。
陳凱之只是一個子爵啊,而紫青學劍,天下不過十幾口,這是特殊的表彰,誰料竟是賜給陳凱之,這是何其大的榮耀,多少學候都未必能得到。
他心里大驚,可當聽到自己的兒子竟被虢奪了學爵,李程在頓時覺得天旋地轉。
李家乃是世家,兒子已死,還被虢奪了學爵,這分明是衍圣公府遷怒和疏遠孟津李家啊。
兒子已死了,學爵在不在,已經不重要了,可此學旨一出,李家亦是根基動搖。
他雙膝一軟,猛地癱坐在地,接著眼淚模糊,道:“這……何至于此啊,李家無罪,吾兒無罪!”
糜先生亦是聽得目瞪口呆,他驚訝無比地看著那使者,再看看陳凱之。
使者面無表情地道:“有沒有罪,衍圣公自有明斷,不需叫屈。陳凱之…”
此時,使者身后的童子抱了一個長匣子上前來,這使者親自揭開了匣子,一柄長劍便映入眼前。
此劍的劍身,也不知用的是何等的材料鑄造,輕薄無比,劍刃處透著淡淡的寒光,劍柄雕刻鯤鵬圖案,顯得無比威嚴,這鯤鵬據說乃是上古的神獸,精于變化,通靈萬物,鯤鵬的寓意,倒象征著一個無所不能的智者,能夠通曉天文地理。
而這通體黝黑的劍身,劍刃自是鋒利無比,刃如秋霜。
見了此劍,所有人都不禁被其吸引,那北海郡王本就是好武之人,此時,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這劍,眼中竟也露出了貪婪之色。
使者將劍小心翼翼地捧出,而在這時候,所有人才注意到,這通體黝黑的劍身上,竟還雕刻著宛如金色的銘文,這銘文用的是秦漢時的刻符字體,上書:‘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十字。
使者深吸一口氣,將劍交在陳凱之的手里。
陳凱之接過劍,只這輕微的動作,劍身便顫抖起來,發出了宛如龍吟的聲音。
這劍輕薄得竟仿佛沒有多少重量,陳凱之卻又能感覺到此劍的堅韌,忙道:“多謝。”
使者左右四顧一眼,便板著臉道:“旨意已是傳達,好了,諸公,吾已不辱使命,告辭。”
說走就走,顯然…他不愿摻和進這一場爭執和沖突之中。
留下茶坊中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
那李程在本是因為痛失獨子而一直帶著滿臉悲色,可至少,在他眼中還能找到點點的精神氣,可此時,竟像是被抽干了一樣,目光顯得異常的暗淡。
衍圣公府對于李家的嫌惡,已是再明顯不過了,這已不再是死了一個兒子的問題,而是整個李家的根基動搖,這個代價是何其大。
糜先生則是張大了嘴,竟不知說什么好。
倒是那北海郡王,依舊貪婪地看著陳凱之手中的劍,垂涎三尺的模樣。
陳凱之長劍在手,頓時感覺自己有了底氣。
他不禁承認,這劍實是好劍,握在手里,這劍柄處,那鯤鵬的雕刻竟不扎手,這感覺就仿佛融入了陳凱之的骨血中一般。
此時,他目光一凝:“糜先生…”
“啊…”糜先生呆了一下,也終于合上了嘴巴,只是…
今日發生的事,實在需要他好好消化啊。
陳凱之正色道:“敢問學生還有什么罪嗎?”
陳凱之繼續道:“李文彬,根本已被虢奪了學爵,根本就不是讀書人,還談什么自相殘殺?說什么同室操戈?”
“這…這…”糜先生本是一張巧嘴,可此時竟說不出反駁的話,心里卻依舊很不甘心。
陳凱之則是豪氣萬千地接著道:“你口口聲聲的說學生有罪,要代表衍圣公府懲戒學生,那么敢問,為何這衍圣公府與你所言的,并不相同呢?”
糜先生無法回答,他張口嚅囁了一下,依舊不知該怎么才好。
陳凱之嘲弄地看著糜先生,冷笑道:“若是糜先生還堅持己見,想要來懲治學生,放馬過來就是。”
“我…”糜先生,終于反應了過來,他突然發現,此前說過的話,都是在自打耳光,而現在,剛剛得到了衍圣公府褒獎的陳凱之,幾乎等同于衍圣公的光環加身:“你…”
陳凱之輕蔑一笑道:“無恥老賊,不知廉恥,自以為自己有個學爵在身,便自以為是,竟還打著衍圣公的名義四處招搖撞騙!”
糜先生差點一口老血要噴出來,自己活了這么大年齡,還真從沒人敢罵他為賊。
陳凱之諷刺道:“你也配姓孔?”
糜先生給氣得嘴巴發抖:“你…你…”
陳凱之將劍握在手里,輕輕一抖,這劍頓時顫起來,發出龍吟般的顫音。
倒是糜先生以為陳凱之要行兇,再顧不得惱怒,嚇得連忙后退了一步,等發現陳凱之不過是抖了抖劍罷了,老臉頓時羞紅:“汝敢罵吾?”
“罵了又如何?”這臉是說變就變啊。
糜先生瞪大眼睛,他突然發現,自己真不能將他怎么樣,只是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著似的,難受得很。
這時,一旁的李程在卻突然赤紅著眼睛爬起來,他獰笑道:“事到如今,李家已經完了,陳凱之,你還想活著走出去嗎?”
是啊,李家已經完了,數代的經營和聲譽已經毀于一旦,雖然李程在不知到底什么緣故,可是惡劣的后果已經發生,那現在…還有什么好顧忌的?
他猙獰地道:“來人…”
這一次,外頭的軍士卻不敢造次了,倒是那些悲憤的李家子弟,俱都各自拿著各種武器在外屏息等待。
李程在的突然萬念俱灰,想要玉石俱焚,卻反而將糜先生嚇了一跳。
學旨已下,若是這個時候還要鬧出點什么,自己絕對是無法脫身的,于是他忙朝李程在道:“李兄,萬萬不可,不可啊。”他焦急地拽住了李程在的衣袖:“李兄,君子報仇,十年…”
李程在已是雙目赤紅,此時見這糜先生瑟瑟發抖的模樣,便朝他厲聲冷笑道:“李家不過是毛而已,詩書方是李家之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李家一蹶不振,只在今日,事到如今,索性就報了這仇吧!你給我滾開!”
糜先生聽到滾字,卻是將李程在的袖子抓得更緊,又驚又急地道:“你想想老夫,想一想老夫,你何時動手都行,可今日萬萬不可啊,若是如此,那老夫…要洗不清,洗不清的啊…”
李程在目光仇恨地瞪了糜先生一眼,隨即用力一甩袖,惡狠狠地道:“滾開,老狗,來…”
人字還未出口,卻見有人突然跌跌撞撞的沖了進來,邊走邊走:“學宮…學宮來人了,來了許多人,浩浩蕩蕩的,攔…攔不住,為首的乃是掌學楊業,老爺…怎么辦才好。”
李程在卻是厲聲道:“事不宜遲!”
他剛說到事不宜遲,卻是突然,那糜先生竟是咬了咬牙,眼睛發紅地看著李程在。
他很明白,現在的處境,此前自己和李程在同聲出氣,本來以為弄死一個小小的陳凱之,不會有任何的后果,所以索性順水推舟,賣李家一個人情。
可現在不同了,衍圣公府親自下了學旨,眼下陳凱之正是衍圣公旌表的對象,若是今日,陳凱之在這里有任何的閃失,自己便一定是主謀,無論如何也逃不脫的,那自己的后果…
他瘋了一樣,一把抓住了李程在的發髻,李程在倒是沒有將注意力放他身上,猛地給扯得打了個趔趄,外頭的子弟們一見,頓時嘩然。
只見糜先生竟是抽出了腰間的學劍,直接架在了李程在的脖子上,他獰聲道:“誰敢,誰敢過來?”
這一幕,也是令陳凱之感到很意外,他看著這一幕,終究見識到了什么叫做大難臨頭各自飛。
他本是全身戒備,準備殺出去的,這些陳家子弟,在他心里也不算什么,可是現在,反而定下了神,欣賞起這一幕好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