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在小縣城偏僻巷子里開了好幾年大排檔的胖老頭喝了酒,說他當年風光跋扈的時候,曾經一度把順風的那個王蔚,逼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
桌對面的年輕人仰頭看了看遠處天空,恍惚間覺得事情實在有些太過不可思議…
那個時代,有很多這樣的故事嗎?
但是想想,他又覺得,這應該不是吹牛。因為一個吹牛的人,是不會講出后面那些故事的。
年輕人聽過很多關于那個年代“黑道大佬”的故事,比如誰誰誰后來在哪場著名的沖突中死了,一幫子人全散了,誰被誰取而代之,誰殘了,誰又被抓了去關,吃了花生米,或至今沒出來…
在那些關于“黑色團伙”結局的故事里,從沒有一個故事,一個社團,它是這樣覆滅的——就是突然一天,你曾經拿刀混日子的兄弟,要跟你來相親相愛,溫情脈脈,他們變得積極而勵志,充滿理想和目標,他們還想拉你一把,你不讓拉都不行。
“這么說,老三竹子,還有那兩個港仔,他們其實不算二五仔?”
年輕人幫已經半醉的老頭添了酒。
“那就要看怎么算了,我后來也有一段時間覺得他們是,可是那樣,豈不是我全部兄弟都是二五仔?”老頭似問,又似自問,說:“還有我女兒,還有我那時候的女人。”
“我說,他們除了一些個心有點大,都是真的好心好意。你不要笑。”胖老頭說完自己咧嘴,搖頭先笑起來。
“那就是說,勇伯你真的那么快也被老三和光頭他們說動了?”
“我…也不能這么算吧,我還算是有幾分定力的。”老頭神情尷尬一下,說:“可是架不住他們先把我的女人和女兒拉下水了啊,枕邊風,膝前話,那都是最容易軟男人耳根子的,不管你是正是邪,是白是黑…這些,你以后就知道了。”
“哦。”
“還有…”
“什么?”
“沒用的。”老頭點了根五塊錢的煙,抽一口,邊吐霧邊感慨,說:“拉不回來的,我剛到的時候也想過要硬壓下去,其他不論,先把王蔚那撥人找出來,把仗干了,想著說不定大家又都能回過神來。可是,當我站起來瞪著竹子,不許他說下去那個衛星基地的事…雖然沒人跟我直接對著站,可是他們的眼神在哪里,我看得一清二楚。當時我就知道,人心散了…”
“那勇伯你?”
“我就想,干脆先讓他們說完,我聽,然后找出漏洞,說服他們…”
“結果…”年輕人開口要問,結果話說一半,住嘴了,說:“沒事,沒事。”
因為結果什么樣,其實已經很明顯了。
“那什么,就像古時候當賊當匪的鬧騰,其實心里盼著招安,有錢有勢的胡為到最后,也想捐個官紳來做…我也是一念之差,不丟人,不丟人。”
老頭替自己辯解了一句,接著講那個故事,那幾天時間里發生的事情。
年輕人聽著聽著,突然一拍桌子,“傳銷,勇伯,這是傳銷啊…你可以告他啊,報警。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咱告他們去…至少弄一筆錢唄。”
老頭眼神淡淡看他一眼,“那時候,這個還不犯法呢。而且就算犯法,污名聲,人一沒收錢,二沒賣產品,三沒騙外面人,我拿什么去告?唉,說來說去,其實這就是一次江湖里的勾心斗角,咱玩不過人家罷了。”
頓了頓,他又說:“不費吹灰懂嗎?當年江湖里,還是有真人的…娘的,我的200多弟兄。”
他說完灌了自己一杯酒,猛地一陣咳嗽。
“不收錢,不賣產品…”年輕人低頭自個兒嘀咕了一會兒,似乎實在想不通,小心問:“既然沒收錢,那勇伯你…你當年不是挺多錢嗎,怎么后來,現在…你錢…”
他抬頭掃了一眼,這個已經呆了好幾年的大排檔。
老頭看著他,緩緩說:“我捐了…我說我錢都捐了希望工程,你信嗎?”
狗海找來的時候是一個周末,江澈正在陪鄭忻峰巡視他剛買下來的廠房。
連片房屋陳舊,電線老化…要做翻修,又是一大筆錢。
但是這個錢,江澈覺得花得很值。
一些突然被辭退的工人們因為不甘心,正在門外鬧著。看著那一張張滿是時代氣息的年輕面龐,盡管他們很憤怒,但是江澈看著內心愉悅。憤怒何嘗不是一種生機勃勃。
“這樣啊,大家先聽我說,等我這邊工廠前期工作完成,一樣是要招工的,到時我保證優先考慮大家。好吧?都先回去吧。”
鄭忻峰隔著鐵門跟工人們說話。
“那我們的遣散費呢?給錢。”
“對,給錢,給錢…”
“你們要遣散費的話,就真的沒道理找我要了。”鄭忻峰淡定笑著說:“話說回來,你們原來的港城老板、廠長他們,現在應該還住在龍和國際賓館沒走呢。”
“真的?”
“可不是,快點吧,晚了可就堵不上了。他們現在手上有的是錢。”
人群只愣了一下,立馬呼啦啦轉身而去。
“快啊,沖啊。”
對著那些狂奔而去的背景,鄭忻峰握拳振臂,幫著加了下油,然后回過頭來,伸了個懶腰,輕松問:“狗海來了?怎么,有事?”
相對而言,他還是覺得江澈這邊的事情要有趣多了。
“那邊死活鬧著要交錢。”狗海看一眼鄭忻峰,轉回對江澈說:“澈哥,怎么辦?這都推了好幾回了,再推,就說不過去了。”
別人家傳銷想方設法讓下線交錢,江澈不一樣,他現在不需要,也不想碰這個錢。可是問題正如狗海所說,肥勇團伙那邊內部默默分了足有明里暗里四條線:木毛、竹哥、蛇哥、肥勇…
這一伙伙的,現在都搶著要給衛星基地工程項目“捐款”,生怕落了人后。
江澈這邊越是推說不著急,他們就越相信,項目是真的…因為要是騙子,錢都到眼前了,還能一次次往外推?
“是不是項目資金快滿了啊,所以想反悔,不收我們的?”他們竟然還擔心這個。
正如狗海所說,再推,事情就要圓不上了。
“那就收唄,走,狗海,我跟你去收。”鄭忻峰看了看自己剛買下的廠房,說:“真他媽雪中送炭,呃,反正那什么,也都是不義之財。”
不義之財?江澈想了想,突然有了主意。
“我認識這幾個老板,怎么說呢,也不知道說了同志你能不能理解。”
坐在希望工程深城辦公人員面前,江澈局促地笑了笑。
“你先說說看。”
江澈點頭,解釋說:“首先他們本身都是苦出身,也是真的有心做公益,想幫咱孩子們。可是,就很矛盾,你知道吧?一方面呢,不想顯得太高調了,怕別人說他們顯擺,拿公益搏名聲,也怕被人盯上;另一方面,呃,要是就默默無聲,做好事不留名的捐了吧,其實小心思又覺得有點兒虧,有點心疼…”
聽到這,坐對面的工作人員笑容溫和,說:“我們理解的,其實像你說的這種情況,是最普遍的一種心理。鑒于你們捐款的數額比較大,有什么需要,你說,我們盡量可以配合。”
“謝謝,謝謝同志。”
江澈說完拿了一張紙放在桌上。
工人人員拿過看了看,說:“要證書,是吧?”
“對的,不過,同志你看,咱能不能在原來的基礎上按我這個,加這么幾個數字編號,然后加上這‘希望、未來,沙漠變綠洲’這幾個詞。”
工作人員想了想,覺得這些東西完全沒問題,很符合主題,干脆地答應了,“行,那我們今天就趕制出來。”
“謝謝。”江澈起身,說:“那再麻煩咱到時候給老板們拿著證書,在窗口留個影。”
“好的,你太客氣了,是我替孩子們說聲謝謝。”工作人員起身,把江澈送道門外。
這邊,江澈剛離開,出門打了個電話。
另一邊,狗海一臉國家工作人員的嚴肅姿態下車,告訴木毛等人。
“外面那些一級一級收錢的,老實說都有詐騙的嫌疑…咱們這是國家工程,我希望你們能明白一點,就是我們,也不可能經手這些資金,我們沒有這樣的權力。你們要交錢,得是直接交給國家,明白了吧?”
“是是是,可是那樣,我們怎么交啊?”
“國家自然有特殊的渠道提供給大家。”狗海湊到他們耳邊,簡單說明了一下交錢的窗口、程序,以及他們能拿到的證明。
一陣無聲的驚嘆,這個渠道,真的是設置巧妙,既不浪費人力物力,又保證了項目的隱秘性。
證書上簡單的區別,概念完全不同。
既然錢是直接交到國家機會手里的,還有證書,還要拍照留檔…
沒有人再存一絲懷疑了。
“我們的證書是4連號,我下線少,但是一次錢最多。我還記得,當時自己就已經排在43000多位了。就這么,對了暗號,交了錢,拿了證書,還拍了照片。”
老頭盯著面前的年輕人,威脅說:“你要是敢笑出來,你就給我滾。”
年輕人竭力忍住,酒水從緊閉的嘴唇邊濺射出來。
“現在我回頭想,大概這也算積德吧,破財消災,要不我沒準現在都已經爛完了。”老頭惆悵一下,笑起來說:“所以啊,你們想象的刀光劍影,沒有,一點都沒有,知道了吧?”
“哈哈哈…”
年輕人終于還是沒忍住,噴了一桌子酒水。
老頭無奈的看著他笑,說歸說,總不能真給人趕走。
“后來呢?”
“后來還能怎么樣,四股人,先是爭先搶后去了西北,然后日子久了,磨著磨著漸漸就散了唄。等到我們中的一部分,像我,覺得事情是假的,想去找人家…結果回來已經是羽翼豐滿的王蔚在等著我們,我們還能怎么樣?”
“那那些弟兄們呢?”
“他們…有的留在了那邊,有的回頭找了工作,還有給王蔚干活,當了快遞的,有的回來又出去混,后來沒了,有的,不知去向,也不知做什么…”
老頭似乎喝醉了,趴在桌上,開始絮絮叨叨。
“那你老婆呢?”
“老婆?哦,你說露露啊,她走了啊,人年紀輕輕跟著我,我落魄了,她走了…多平常一事。”老頭淡淡地說。
“那你女兒呢,青青?”
“她啊…”終于有意思惆悵和哀傷,老頭說:“她被人拐跑了。”
“那,她不回來看你嗎?”
“來,每年來一次,只是我不肯見。”
“哦。為什么?你就不想她嗎?”
老頭抬起頭,眼神空洞,愣了片刻。
“誰說我不想她。”
他步伐凌亂的起身,走到小房間里,拿了一疊報紙出來,扔在桌上。
年輕人困惑地拿起來,看了一眼…
大標題,《感動中國年度人物,沙漠衛士…十余載植樹造林,荒漠變綠洲》。
文章標題下有一張大照片,一群人拄著鋤頭,戴著草帽,站在一片茂密而整齊的樹林前,在他們身后遙遠的地方,有漫天的黃沙和綿延的沙丘…
“這就是青青,她壯實了。”老頭指給他看,說:“這個光頭,港仔…這個也是港仔。這是老三竹子…他老婆孩子后來也過去了。”
“他們?”
“死信唄,這些個就是剩下那些死不回頭,相信衛星基地工程的。”老頭無奈說:“塔克拉馬進不去,他們就沒頭蒼蠅似的,自己從往外面開始造林,造著造著,記者去報道,政府國家給補貼,給好大的榮譽,還有人年年給他們捐款…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還信著,還是被架住了下不來。”
“呃,可是我怎么覺得,好像他們成功了啊?”
年輕人說話間把報紙壓在桌上,看著,眼神里竟是滿滿的羨慕。
老頭僵住了,好一會兒沒說話。
“是么?”
“嗯。”
“欸,勇伯,要不咱們去看看吧?我陪你去。”
老頭沒說話,沒答應,也沒拒絕。
年輕人等了一會兒,只好先換話題,想著隔天慢慢再勸,“那什么,勇伯,我還想問一事,你說這事情不是王蔚做的,是另一個人,是誰啊?你見過他嗎?”
“沒有…也有。”老頭想了一會兒,抬頭看著遠處說:“就最后,我帶了三五人回頭,到深城想去找王蔚的麻煩,被圍了,下了家伙,差點沒走出來…他坐在車里,說了一句,讓他們走吧。”
“沒看清?”
“…就當,沒看清吧。”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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