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上的火車其實還好,既沒趕上學生潮,也不是農民工往返的時節。
當然這個還好的意思也就局限于連接處正常有人,車廂走道里人不算多的程度。乘客要起身倒個水上個廁所,不至于變成一場叫聲罵聲道歉聲相伴的人肉征途。
火車真正擠的時候,憋尿都憋哭過許多人。所以高鐵真偉大。
連同江澈在內,這次同行的支教教師一共17人,其中像江澈這樣中專畢業19歲的最小,也最多,剩下二十來歲的有,連三十歲左右的都有,還是夫妻檔,兩口子都是老師。
不可否認任何年代都有真心甘于奉獻的人,這個年代更不少。
火車開出,加速,大部分人都已經找到位置坐下來,有位置被站票的乘客暫時坐著的,拿票打個招呼,也都會起身讓還。
有人開了車窗,探出去半個身體向著漸漸已經看不清楚的家人朋友繼續揮手,直到視線被阻擋,回身坐下,雙手捂住臉揉幾下,隔一會兒放開,感傷過后眼眶有些發紅,尷尬笑一下。
“褚姐會不會其實站在人群角落里送我?然后才自己走。”
突然地一閃念,心頭緊的一酸,馬上轉移注意力不去思考。
江澈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然是一個情感淡泊的人,似乎多數事情,都無法激起他過于強烈的情緒。哪怕有,他也會主觀排解。
“你好,我姓胡。”
“你好,我姓劉。”
“你好,我姓馬。”
大家自我介紹,互相口稱老師,打著招呼攀談起來。
面前的這些人還對嗎?江澈突然想到。“對”的意思是指有沒有因為蝴蝶翅膀扇啊扇,多了少了,或者換了人?
已經太久了,江澈不記得了。而且這些人具體情況不同,去的市縣不同,交通不便的年代,要說交集,前世其實也就這火車上的4天3夜。
前世當時的江澈還在傷春悲秋中,話不多。
對了,突然想起前世最后臨別,葉瓊蓁好像還送了一條圍巾。圍巾織得很爛,好幾處都像是連不下去了就另外扯一根毛線硬給綁上的——她就不是那種應該坐下來給男孩子織圍巾的姑娘。
這一世也許因為分手之后江澈同學過得太歡脫,竟然連那條爛圍巾都沒了。
“4天3夜啊,竟然是硬座,真該拉幾個臨州市教育局的領導送到南關。”
這是江澈現在痛苦的事情,早知道自己買張軟臥票了。
“欸,你長眼睛沒啊,干嘛…”
突然嗶哩吧啦一陣罵,尖細的女人的聲音,牡丹花裙子蓋到大腿,有點旗袍樣式,戴著一串珍珠項鏈,化了濃妝的一個女人。
江澈這邊同行的一個20來歲女老師被推了一把,向后踉蹌兩步,叫人扶住了。她剛剛往行李架上放一個小袋子,好像胳膊肘碰到了對方。
“土包子。”見這邊沒回罵,牡丹花女人翻了個白眼,扯了扯自己脖子上的珍珠項鏈,低頭仔細檢查一遍,順裙子扭屁股在一個梳著漢奸油頭的中年男人身邊坐下來。
這年頭的小蜜才叫真小蜜,一點不扭捏遮掩,這年頭的土豪老板也才真喜歡顯擺,喜歡讓人知道自己是老板,有錢,不像后來都喜歡低調的奢華。
二十年后低調,別人會猜你可能是真壕不露相。
這年頭一低調,就真看不出來了。
90年代的火車車廂就是一個完整的小世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點小摩擦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女老師大概覺得確實是自己先碰到了對方,忍了,同行的老師們估計想著行程還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都沒做爭辯。
都是文明人,江澈當然更不會強出頭。
漢奸油頭和牡丹花就坐在對面,倒是不罵了,改內部議論,趁機埋汰。
牡丹花嬌嗔,說我被土包子欺負,你都不幫我出頭;漢奸油頭摟肩膀哄,說跟一群土包子計較什么,下回帶你港城,坐灰機去,就不會再遇到這個層次的人了…
牡丹花扭屁股說:“嗯,你就吹牛,說了多少次了,你都沒帶我坐過灰機。”
然后大概是類似港臺片“我不依,我不依”這樣的狀況,牡丹花穿絲襪的兩條腿在桌子底下踩自行車,一陣亂蹬,高跟鞋尖細的鞋跟踢到江澈左腳一下,有點疼,江澈收腳,抬頭看她一眼。
牡丹花回看江澈一眼,說:“看什么看?土包子。”
“你以為我想看啊”,江澈郁悶說,“又不好看。”
身邊響起低低的笑聲。
明明自己覺得很好看,牡丹花惱了,扭身向漢奸油頭撒嬌的同時咬牙用力,一條腿故意向后一蹬。
“咔。”
所有人愣一下,紛紛看來。
江澈心說你妹的腿還不短,我塞座位底下的袋子你都能蹬到,這要是再高點,還不定蹬哪呢。對了,這要是趁機給她腿拎起來,是不是就是村里小朋友玩的開拖拉機了?
牡丹花也是愣了一下,隨即脖子一揚,“看什么看,不就一個破杯子…賠你。”
漢奸油頭適時遞上十塊錢,牡丹花接了,拍在江澈面前說:“夠你買十個了。”
十塊錢一個杯子,在圍觀群眾看起來,是賺了。
漢奸油頭往椅背上一靠,微笑,大概意思看到了吧,有錢人就是這樣。
江澈很無奈,因為這個包里都是他帶的貴重東西,本想著放座位底下最安全,也不必太上心,這下好了,旁邊那么多乘客都看著,打開一次估計就得抱著一路。
不說話,他有些氣悶地低頭把袋子拎出來,彎腰伸手去拉拉鏈…
“怎么,還嫌不夠啊?”牡丹花估計拿錢砸人砸出快感了,伸手又從漢奸油頭手里拿了一張五塊的,拍在了桌上。
漢奸油頭在旁也氣勢很足地說了句:“小伙子,你不要想訛人哦,那樣最后要吃大虧的。”
“嗯,我不訛人…”
江澈說著當所有人面把袋子里的尼康相機拿出來,擺桌上…相機鏡頭裂了。誰都看得出來,就是高跟鞋蹬的。
這是一個普通人家連一臺海鷗、鳳凰家用相機都還得咬牙存錢才下得了手的年代,擺在桌上的這臺相機別的不說,單看機身構造和印字就知道是進口貨,而這年頭進口就等于很貴。
整個場面頓時有些懵。
有幾個低聲笑出來…
把桌上的兩張紙幣仔細折好,放進胸兜,江澈說:“不夠啊,進口尼康f4,新款,國內不好買…我也是順路幫朋友帶一下。”
擱這年頭,這就是奢侈品,漢奸油頭和牡丹花互相看看,又看看江澈,臉色有些蒼白,硬撐道:“賠你就是…你這東西多少錢?”
“好幾千。”
“哇。”
江澈這么說是因為其實他也不知道具體價格——相機是走私來的,江澈當時給了一千,提了一嘴,胡彪碇那邊過來幫忙安裝的兩個師傅帶錢回去后,老彪讓人給捎過來的,肯定不止一兩千。
“你…”漢奸油頭有點虛了,咽口水說,“你不要隨口亂說哦。”
結果江澈剛想開口,身邊猛地一陣嘰里呱啦…
好壯觀,原來剛剛都憋著氣呢,這會兒占了理,一群老師人多勢眾,又個個能說會道,漢奸油頭和牡丹花根本扛不住。
爭到最后把兩名乘警招來了,看情況也處理不了,只好一個留守,另一個去想辦法,從別的車廂找來了一個專業的報社攝影記者。
記者第一句話,說:“我也拿不準,從沒用過這么高級的貨。”
這一句比他說相機很貴還嚇人。
最后兩邊權衡了一下,定下來漢奸油頭賠償1200塊,壞掉的鏡頭江澈自己拿去看能不能修。
江澈自己還有個備用鏡頭沒拿出來,當場沒反對。
一塊玻璃裂了,1200塊,整個車廂大半數人都在發懵中,漢奸油頭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賠不行,抹了汗,翻遍自己的口袋、皮包,還有牡丹花的小包,湊出來塊,窘迫得不知所措,最后一咬牙,把牡丹花脖子上的珍珠項鏈摘了下來,推到江澈面前說:
“這個不止400…行么?”
“騙子…你不是大老板嗎?不是很有錢嗎?”牡丹花不依,開始鬧,開始罵漢奸油頭。
江澈被吵得心煩,他不想要什么珍珠項鏈,同時更煩躁郁悶的是,這下車廂怕是沒法呆了,4天3夜呢…
周圍的老師們的臉上寫滿憂心忡忡,顯然也是一樣的擔心,這財太露白了。至于周圍看過來的目光,大概各有意味,很難說清楚。
“好像軟臥車廂是對外封閉的吧?不知道還能不能補票。”江澈想著,剛想問。
一個身影從車廂那頭走過來,煙色套裝長裙質地精良,估計臨州很難買到,高跟鞋,化了精致的淡妝。
不論氣質還是打扮,褚漣漪都顯得與整個車廂格格不入。
太多目光聚焦,但她就像是在店里遇見一樣平靜地走過來,走到江澈身邊,說:“一點都不讓人省心。”
江澈看著她沒說話。
伸手摸了一下那串珍珠項鏈,順手推回到牡丹花身前,褚漣漪說:“假的…不過算了。”
她說假的,那就是假的,莫名所有人都信。
牡丹花哇一聲正式開哭,一邊哭,一邊罵,一邊撕漢奸油頭的臉。
哄笑聲一片。
褚漣漪也不看,只抬頭看著行李架,問:“你的行李呢?”
江澈趕緊起身說:“這個,這個,還有這個。”說完見褚漣漪要動手去拿,又連忙道:“我來,這些重,你拿這個吧。”
他把座位下那個袋子遞給褚漣漪,自己咬牙把另外三個袋子背著拎著。
“沒落東西吧?”
“沒。”
“嗯,那走吧。”
兩人一前一后,在一片稀里糊涂的目光中離開了車廂…人們只知道,江澈剛剛說牡丹花不好看,絕對不是空話。
一路都沒說話,直到褚漣漪跟列車員打過招呼,兩人走進臥鋪車廂,江澈才問:“褚姐,那個,你想好了啊?不是…我是說,你怎么也在車上?我剛剛在車站,還以為你走了呢。”
“試過了,走不了。”褚漣漪沒回頭,頓一下,說:“送你過去,幫你那邊安置好,我就回來。”
這是火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