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服裝店里的折疊桌用了一陣后不知怎么總是不平衡,調整了幾次都調整不過來,江媽把包裝衣服的透明塑料袋折疊成團墊在桌腳下,每上一盤菜,就聽一陣沙沙地響。
江澈說:“媽,你拿本我的舊書去墊好了,這吵人。”
他的一部分東西已經搬回家里了,隔天開完畢業告別會,中專時代就正式結束。
老媽扭頭瞪他一眼,說:“這是想著書讀完了就犯渾?什么時候咱家的書敢拿來墊桌腳了?可不能壞了咱們家讀書的風水,你不讀了,將來我孫子還要讀。”
江澈心說明明那些大家都墊,但是沒敢跟老娘爭,在江家一直是這個規矩,書是精貴的,不能墊桌腳,不能拿屁股坐,總之不能辱沒了。
菜上好,老媽給江澈舀了一碗老鴨湯,又往里夾了鴨腿,看著他吃,看鴨腿大了他不好夾,就說:“用手拿著,梁山好漢一樣吃。”
江澈就用手拿著,咬住了橫著一扯,撕下來一大塊肉,滿滿一腮幫子,嘴角冒油。
“這就好”,老媽眼睛里水光淡淡,看著江澈說,“媽就怕你去了那邊,吃不飽,也沒個好吃的。”
江爸在旁邊笑笑,說:“這怕啥,改天我帶澈兒去山上,教他幾個逮野物的土法子,過去了自己弄肉吃。大老爺們,還能弄不著口吃的。”
說完他用眼神示意一下,江澈趕忙把另一只鴨腿夾到老媽碗里,接話說:“可不是,那邊聽說野兔滿山跑,鳥啊什么的也都多,少不了肉吃。”
江媽低頭想了想,抬頭說:“那你可小心,別逮著了黃大仙。那家伙咱可得罪不起。”
江媽總是有這種本事,一本正經說出來讓人發笑的話,一家人笑過后氣氛總算變輕松。
“對了”,隔一會兒江媽又抬頭說,“你二叔今天回來說,他在路上看見小峰了,蹬著個三輪車,給人送那什么…空調來著。”
看見了?江澈心說怎么這么巧。今上午宜家賣出去第一臺空調,鄭總心情激動,非要和秦河源一起親自送貨安裝,不成想就讓二叔看見了。
“是的,他現在那邊做事,好像說是一個親戚家開的店。”
宜家對外站在明面上的是褚漣漪和鄭忻峰,暫時沒分高低,但是兩人之間說話做事統籌全局,差距暫時不可避免,誰看了都覺得是褚漣漪的店。
江媽一下神情有點兒惆悵,說:“唉…也不知道應該說這孩子重情還是笨,好好的鐵飯碗就這么舍了,大日頭底下踩著三輪車滿街跑的,我都怕他熬不住。”
江媽是認識謝雨芬的,雖然看著自家店不能常來往,偶爾也往唐玥她們那邊跑一趟,所以知道鄭忻峰為什么留下來。
“不用替他操心,人現在一個月掙的錢比回去教書多多了…”
江澈心說一臺1p的空調近四千塊的毛利潤,1.5p的差不多五千,開業第一天賣了7臺,還是在民眾將信將疑的情況下。
這情況別說大太陽,估計就是下的刀子,老鄭也不在乎。
“我還想著,這剩下的一個月,讓他幫我問問,我也過去打工呢。”
江澈想做點鋪墊,說完這一句心情一下有些恍惚,前世即將去支教前的那一個月,他就是留在了臨州打工,之后回家呆了幾天,辭行前偷偷將掙的200塊錢壓在了爸媽枕頭下。
不知不覺,又到這個時候了。
“打什么工啊,咱家這么有錢。”江媽說這話的底氣估計李嘉誠聽了都有點緊張,不過下一句能讓老李緩過來,她說:“等你去支教,給你帶兩千塊夠了嗎?”
“夠,太夠了,那邊哪有地方花錢。”
“倒也是,要花錢的,咱都自己帶著。”江媽說完開始數,花露水、清涼油、感冒藥、下火藥…她早就都已經開始準備了。
絮叨起來就停不下來的年紀,江媽開始一直說:
“毛衣我給你織了兩件,尋思再織一件毛褲,怕你不穿。你打小就那樣,寧愿凍著也要好看…”
“過兩天等你閑了,媽教你燒菜,好在那邊自己弄口吃的。”
“唉!要不不去了…這鐵飯碗,咱就不要了,居民戶口媽給你買。就是那樣,這書是不是就白讀了?”
不行了啊,再讓老媽這么叮囑下去,眼淚就要下來了,江澈趕忙把碗里的飯扒完,下桌去盛飯。
捧著冒尖的米飯出來,卻看見一家人都端著碗正站在店門口,趕快也扒了兩口,夾些菜在碗里,跟出去看熱鬧。
“什么事啊?”他問。
“對面鞋店裝空調嘞。”江媽說著指了指。街對面的鞋店開得早,老板娘是個胖女人,喜好穿金戴銀,想來確實有些家資,這空調,也是這一條小橫街的頭一份。
第八臺,江澈踮腳看見了正在釘空調透明門簾的陳有豎和煙五,就知道是自家的空調了。
江家這邊站對面看著,另一邊已經很多人圍著了,感覺就跟當初村里馬亮家買了第一臺電視機一樣。
“哦喲,開了開了…涼一下,涼一下。”
街對面傳來喊聲,都是附近鄰居,人開始往店里擠,江媽匆匆把兩口飯扒完,碗一擱,說:“我也去看看。”
她的個性就這樣,沒什么死要面子的情結,跟附近店鋪相處也都不錯,二嬸也要跟去,兩人過了馬路,進了店,沒一會兒又出來。
“涼么?”江澈笑著問。
“涼是涼,就是吹得我頭疼。”江媽是怕吹空調的,前世后來家里寬裕了一樣用不慣,這點江澈早就知道。
所以這會兒反倒是江爸開玩笑問:“要不咱家店里也裝一臺?”
“能的你。那東西我看著就費電,再說咱家店背陽,有電風扇就夠了。”江媽直接拒絕了,說:“也就胖蓮燒包的非要搶這個頭一份,人川菜餐館老朱早一個月就買了,結果還是她先使上,得意著呢。”
街對面,江媽剛提到的川菜館老板老朱手里拿著勺就出來了,找到站門口的陳有豎,問:“空調多少錢給裝?”
他家的空調買了已經一個月了,依然沒人來安裝,這事要是擱十幾二十年后放網上一曝光,老總都得出來道歉,然而放在現在卻再正常不過。
陳有豎搖了搖頭,煙五接話:“我們只裝自己家店里賣的古橋空調,當天配送,當天安裝,24小時內免費上門維修。”
這套話都是統一教過的。
川菜館老板不死心,比劃說:“一百塊。”
煙五笑著說:“對不起。”
“一百二。”
“真對不起。”
胖老板一甩勺子轉身走了,鞋店老板娘胖蓮那個得意啊,免費就當起了宣傳員,繪聲繪色地說著自己今天怎么碰巧找著的那家店,怎么買了空調坐著三輪車一起回來,怎么就給使上了。
說得江澈直心疼陳有豎和煙五…這老板娘可不比空調輕。
兩人就在街對面發起了傳單,燕京名牌古橋空調,臨州第一家當日免費配送、免費安裝,24小時免費上門維修的空調專賣店,就這么一點點開始積攢自己的聲譽。
鄭忻峰夜里八點多到江家店里把江澈找了出去。
“8臺,還沒正式開業呢咱們今天就賣了8臺,褚姐姐說什么都扣掉,最后凈利潤也過了三萬…三萬啊老江,他媽的,三萬,呼…吸…呼…”
1992年,鄭忻峰發現原來有事情可以一天掙3萬,親歷!他現在坐在路邊點了根煙,把激動的心情化為沉重的呼吸和滿嘴的臟話。
江澈在旁默默等他平靜下來。
“你知道嗎?每一臺,我都想親手去裝,真的,要不是褚姐攔著,要我留在店里管生意,每一臺,我都想親手去裝,誰跟我搶我跟誰急。”
“我這都不敢跟謝雨芬說,怕她知道了,一把火把裁縫店燒了。”
“我…”他猛地回頭,認真說,“老江,要不你別去支教了?”
怎么突然轉到這的?江澈反問:“為什么?”
“我心里很慌,怕給你搞砸了,萬一,它萬一這么好的生意我給你搞砸了,我就只能去跳河了。老江你自己留下來吧,怎么樣?”
江澈搖了搖頭,心說這年頭的家電生意一旦做起來了,真要說垮,正常怕也沒那么容易。
“垮不了的,你看我今天就沒露面,你不也做得很好?”江澈拍了拍老鄭肩膀說:“其實這一年我真正要看你的,不是你把店搞得怎么樣,店里只要按現在這樣往下走,差不了…我要看的是你跟廠商的關系經營得怎么樣,第一個,就是那個格力。”
“不是…你說的我都懂,可是你干嘛非去支教啊?”壓力太大,鄭忻峰有點急了。
江澈在他身邊的路沿上坐下來,要了根煙點上,說:“很奇怪的感覺,總覺得自己必須去一趟,才是完整的…如果放棄了,一次看實際,兩次看實際,久了,我怕我會變成一部機器。”
他把話說得云里霧里。
鄭忻峰糊涂說:“什么機器,賺錢機器…那不正好嗎?”
“不好啊,因為我其實已經是一部賺錢機器了不是么?未來更是。”江澈笑著說:“所以總要學會惦記點別的東西,不想有一天后悔,說自己除了錢什么都不剩,別人還以為我在裝。”
老鄭搖搖頭,說:“…不懂。”
兩人默默抽完一根煙。
江澈拉他起來,說:“好了,這才剛開頭,別這么沉不住氣,再說不還有褚姐嗎?”
褚漣漪在宜家第一次出手,一石三鳥,現在所有人都服氣。
結果老鄭一拍大腿,“對了,褚姐姐,一激動差點忘了,我剛才跟她說一會兒找她一起去大排檔吃東西的,我準備帶謝雨芬過去,你也去吧?”
江澈問:“慶祝?”
鄭忻峰很鄭重地說:“
“借口是慶祝,實際上呢,我是希望趁這機會把謝雨芬帶過去,讓她知道,我有女朋友了,我們感情很好,快結婚了,然后希望她能知難而退…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看我的眼神明顯不對,跟看別人都不一樣,那不時就笑啊,笑得我心跳都亂了…然后她又真的太吸引人,這樣下去,我怕自己有一天會頂不住,始亂終棄,你懂嗎?”
“就是一個默默的,不傷和氣地拒絕,把這份錯誤的感情掐滅在萌芽階段…懂了吧?”
江澈轉過身,點了點頭,“就算…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