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幕完全降下,火光照進柵欄后的空間,映出一個半跪在地上的身影。
瑞奇和塞米爾站在牢房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泰爾斯瞇起眼睛,在飄忽的光線下看清了牢房里的那個人。
那是個有好一把年紀的中年男人,跪倒在柵欄后的地上,把手掌握在胸前,頭顱不斷地晃動,兀自自語不休。
“當然,我會擔當我的義務,我會面對我的罪責…”
仿佛沒有聽見鐵幕落下,也沒有瞥見火光閃爍。
難怪,瑞奇會說聽上去像在祈禱。
可是…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這個男人:他在干嘛?
瑞奇和塞米爾又對視一眼,彼此露出疑惑。
“薩克…薩克埃爾?”塞米爾帶著淡淡的情緒,踏前一步,試探地問道。
有了先前的經驗,他這次尤其小心,甚至不指望有所回應。
但男人回應了。
跪在地上,喃喃自語的人慢慢地停下了嘴里的話。
他緩緩抬起頭,肩膀移動的幅度之微,就像扛起重擔的挑夫。
隨著他的抬頭,泰爾斯看清了他的樣貌。
棕發,長臉,輪廓鮮明。
看上去,甚至比一副小老頭模樣的普提萊還要年輕一些。
顯然,跟關押在上面的七位狼狽而污穢的前王室衛隊成員比起來,這個男人把自己打理得還算“不錯”,至少他的亂發沒有長到胸膛,發梢也有著利落切割的痕跡,而下巴的胡子也不至于變成鳥窩,反倒留下短短的幾寸,甚至一眼看去,還不怎么面黃肌瘦。
而在他額頭的正中央,一個皮肉外翻的“s”烙印清晰可辨。
如果不是臟污的衣物和帶著污漬的臉龐,以及那同樣不容小覷的異味,泰爾斯甚至都很難懷疑眼前的人是位囚犯。
這個男人盯著眼前的火光,瞇起眼睛,面露疑惑。
幾秒后,他這才抬起手掌攔住刺目的火光,似乎剛剛反應過來。
“光…和聲音?”
中年男人露出迷蒙的表情,顯得有些遲鈍。
“還有…人?”
但很快,男人重新把臉龐隱藏在手掌后,以頭抵地,整個人蜷縮在地上,發出痛苦的哀鳴。
“不不不…”
塞米爾和瑞奇驚訝地對視了一眼,不明所以。
把臉埋在手里的中年男人發出模糊不清的詢問:“這是您的又一次考驗嗎?”
“薩…你…”塞米爾向前一步,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人的反應,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接下他的話:
“什么考驗?”
短短數秒,中年男人又突然抬起頭。
“眼前的考驗。”
這一次,長臉的男人臉色緊張,他終于把目光移向三位來客:“三個,看著像是活人,二者身佩武器,一者年少稚嫩。”
“這是什么,必須擊倒的對手,還是必須拯救的人質?”
“還是用希望鑄成的幻象,引我入絕望的陷阱?”
被提到的三人紛紛一凜。
很突然地,長臉的男人又變了臉色,他轉向牢房外的瑞奇,皺著眉,語氣嚴肅:
“喂,你,是惡魔嗎?”
瑞奇手上的火把微微一顫。
災禍之劍咬起牙齒,不明所以地看向同伴:“他這是…”
塞米爾搖了搖頭,只是表情沉重,目色痛苦。
長臉的男人看樣子沒有要他們回答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露出微笑。
“我必須承認,我總是見到它們:傳說中蠱惑人心的惡魔,地獄里不見天日的怪物。”
“它們的指爪一直在我的心中抓撓,口舌未曾停留過在我耳邊的低語,目光長久地潛在暗處逡巡,每一分,每一秒,變幻出各自景象,試圖誘惑我墮入深淵,墜入地獄。”
男人靠上墻壁,眼神幽深地望著遠處,似乎在跟他們對話,又像在自言自語:“它們會這樣告訴我們:放棄吧,接受吧,妥協吧…”
“反正你的世界也沒有希望了…”
塞米爾再也受不了,他向前一步,火把照亮眼前男人的臉龐,大聲呼喊出他的名字:“薩克埃爾!”
聲音很大,震動大廳。
牢房里的長臉男人生生一震!
他停滯了一下,迷茫的眼神慢慢聚焦。
“薩,克,埃,爾?”中年男人慢慢地,幾乎是一個個音節地重復道。
塞米爾咬起牙齒,心中升起莫名的憤懣,狠狠揮了揮手上的火把,讓它燃燒得更旺盛。
“對!”
塞米爾用火把敲擊著柵欄,甩出一片火星道:“是我!塞米爾!”
“醒一醒!”
“‘刑罰騎士’薩克埃爾!”
名為薩克埃爾的男人頓住了。
他緩緩地呼吸著,冒出疑惑的語句:“刑罰騎士?”
但隨即,薩克埃爾搖了搖頭,大笑出聲:“往昔,沒錯,無盡的歲月里,心底的惡魔們總喜歡用這個來蠱惑我…往昔的榮光,往昔的遺憾,往昔的悔恨,但那些都是假的,是他們欺騙我,想讓我相信的東西。”
說著說著,薩克埃爾似乎陷入了喃喃自語:
“也許我還不夠完美,也許我還不夠堅定,也許我還不夠強大,所以它們才會再一次有機可趁,循跡而至,試圖擊潰我,打垮我…但至少我心欣慰:我意識到它們的存在,且知曉我們彼此必有一戰。”
溝通失敗,塞米爾呆怔地看著眼前的人,身旁的瑞奇發出一道淡淡的嘆息。
瑞奇突然注意到,一邊的泰爾斯呆呆地看著這個似乎不太正常的男人,目不轉睛。
似乎想起了什么。
但薩克埃爾說著說著,神情卻慢慢變了。
“不過,是的,我會振作,我會謹記,我曾與最強大的敵手生死相搏,曾為最高貴的理念舍身奉獻,而眼前一切,不過是迷途時的岔路而已。”
中年男人的笑容慢慢消失,呼吸加速。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雙手抓住頭發,重新跪倒在地。
男人哆嗦著嘴唇,渾身顫抖起來:
“等等,薩克埃爾,薩克埃爾,薩克埃爾?”
牢房外的人看著他這副樣子,卻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薩克埃爾眼前一亮!
“對,薩克埃爾!”
男人的眼里迸發出火焰,臉色瞬間變得無比猙獰!
“啊啊啊啊!”
薩克埃爾怒吼著,抓著頭發仰頭大喝:
“從我的腦子里滾出去!”
他的吼聲很高,動作很大,牢房前的三人不得不下意識地退后幾步。
但薩克埃爾的瘋狂沒有結束。
“骯臟污穢的怪物!卑鄙下作的賤人!鬼鬼祟祟的惡魔!歪門邪道的伎倆!”
只見牢房里的男人死命抓撓著自己的頭顱,跪在地上仰頭痛呼:
“吾乃伊曼努·薩克埃爾,光榮的路多爾人!偉大帝國行走在沙文故地上的高貴后裔!出身于科莫拉大帝麾下先鋒的上古騎士名門!”
泰爾斯死死地盯著對方的這副瘋態,連他喊的話也都沒有注意。
隨即,薩克埃爾捏緊雙拳,肌肉間爆發出磅礴的力度,狠狠擂上地面!
薩克埃爾的樣子越來越瘋狂失態,他的咆哮回蕩在大廳里,讓塞米爾和瑞奇齊齊色變。
“吾乃星辰王國的御封騎士和榮譽勛爵!王室衛隊的刑罰官,守望人,御座的守衛者,王室寶庫的保管者…”
咚!咚!咚!
他一下一下地擂著自己的雙拳,雙目里仿佛蘊含常人難以承受的憤怒。
“世人予我以‘刑罰騎士’之名——我勢必嚴罰罪孽,刑盡不端!”
薩克埃爾痛苦地呼號著,片刻后似乎稍顯疲倦,但他僅僅停下了捶地的動作,卻整個人站起來,撲到柵欄上!
“你是什么東西!膽敢,膽敢染指我的精神與意志!”
他咬牙切齒地望著空無一物的黑暗虛空,扼住欄桿的雙手不住顫抖:“啊啊啊啊——滾!”
“你妄想能毀滅我!”
牢房外的三人驚悸地看著囚犯這癲狂的一幕,面面相覷而不知所措。
“我勢必擊潰你,打敗你,毀滅你——與敵偕亡,在所不惜!”
薩克埃爾的瘋狂似乎達到了頂點,他握著柵欄,歇斯底里地怒吼。
終于,在欄桿與手掌之間的輕煙化出明亮的光芒。
“砰!”
在一聲巨響后,狀若瘋狂的薩克埃爾摔落地面,一動不動。
大廳里回復了安靜。
牢外的三人屏住了呼吸,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我以為,我以為小巴尼他們就夠嚴重了,”塞米爾艱難地回過頭來:“但我沒想到,就連薩克埃爾這么堅強的戰士,他也會變成…變成…”
他說不下去了。
瑞奇輕哼一聲,不屑地看著牢房,看著地上那個紋絲不動的人影,補足塞米爾的話:
“變成瘋子。”
沉默。
直到一個稍顯稚嫩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不是瘋子。”
瑞奇和塞米爾驚訝地回過頭來,看著出言的泰爾斯。
只見王子此刻定定地注視著牢房里的人,眼里卻閃現出不知從何而來的沉痛:
“他只是…只是活在另一個世界…一個跟我們不一樣的世界。”
泰爾斯艱難地道。
心情復雜。
瑞奇奇怪地看了王子兩眼。
“他被單獨關押了十八年,”塞米爾嘆出一口氣:
“這不是他的錯。”
然而幾秒后,一個他們都沒想到的枯燥聲音就從牢房里再次響起。
“你把懦夫關上十八年,他也不會變成勇者。”
跟先前相比,這個男聲多了一份堅定,以及厚重。
“但你把強者關上十八年,讓他面對自己的內心,”只見薩克埃爾重新從地上爬起來,稍顯吃力地扶住墻壁:
“他只會越發強大。”
現在的囚犯,曾經的王室衛隊守望人,薩克埃爾轉過一張淡然而冷漠的臉,眼神卻無比清澈,隔著柵欄與他們相望。
三人驚訝地看著再度發言的薩克埃爾,想起后者剛剛的表現,不無狐疑地盯著他的身姿。
“他在…跟我們說話?”瑞奇看看囚犯,又回過頭來,不敢相信地問塞米爾。
但塞米爾只是愣愣地盯著牢里的薩克埃爾,并不回話。
只見薩克埃爾冷哼一聲,目光瞥視著牢外的三人。
絲毫不見方才的瘋態。
被他視線掃到的泰爾斯只覺得渾身緊張。
但王子不敢肯定,此刻的囚犯究竟是不是理智的。
“難不成還有其他人?”
薩克埃爾的枯燥聲音有些低沉,充滿了讓人緊張的節奏感:“這么說…我今天是有訪客了嗎?真少見。”
三人對視了一眼,終于確定,這個長臉男人是在跟他們說話。
塞米爾看著囚犯的眼里慢慢露出震驚:
“薩克埃爾?你還好…”
“不必擔心我,我現在很清醒,就是太久沒見光了,”薩克埃爾皺眉拍了拍欄桿,然后甩了甩手掌,顯然不怎么舒服:
“這玩意兒還挺好用的。”
“至于剛剛,只不過是每天必經的過程罷了…也許看上去也許有些怪,但沒什么。”
的確,此刻的薩克埃爾,看上去無比正常。
正常得有些過分,有些…不像一個囚困十八年的人。
瑞奇不信任地盯著他,略帶諷刺地道:
“有些怪?你確定?”
“另一段旅程罷了,”薩克埃爾一臉冷淡地回應他,然后特別看了看泰爾斯:
“如你所說,孩子,另一個世界,不一樣的世界。”
他的眼神很平淡,卻總讓泰爾斯下意識地捏緊拳頭,繃緊肌肉。
這個人…這個狀態的他,就是傳說中的…
刑罰騎士?
但塞米爾和瑞奇還是擔憂地互望了一眼。
“還要問嗎?”
塞米爾低頭悄聲道:“他都不一定認得出我,我不敢肯定這個狀態的他所說的話是否…”
可薩克埃爾顯然聽見了他們的竊竊私語。
刑罰騎士在牢里發出輕輕的笑聲,他抵著墻壁的肩膀微微抖動。
“很久以前,我不是告訴過你嗎,”薩克埃爾靠著墻吐出一口氣,瞇著眼睛,借著火光觀察著自己的手指甲,看上去頗為隨意:
“很多時候,你要同自己做斗爭,而這個名為‘自己’的敵人…非常強大。”
他握起拳頭,似有深意地轉向塞米爾 “但你就是不能放棄,科林·塞米爾。”
“你不能。”
塞米爾神色微變,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吸了一口氣,向前一步,略顯激動。
“薩克埃爾,你,你還認得我?”
薩克埃爾扯了扯嘴角,松開拳頭,開始看另一只手的指甲。
“我認得衛隊里的每一個人,還認得你臉上的烙印,”他抓起一片石刀也似的工具,旁若無人,輕輕研磨著自己的食指:
“如我所言,我現在很清醒——畢竟,從上面幾層傳下來的打斗聲并不常有。”
瑞奇看著他的淡定動作,神情越發凝重。
薩克埃爾吹了吹用石刀磨平的指甲蓋,遠遠望著塞米爾。
“你剛剛說了,十八年,對么?”
塞米爾臉頰一抖。
十八年。
瑞奇和泰爾斯齊齊一動:這是剛剛他們在薩克埃爾“發瘋”時所說的話,后者居然全部記得?
“所以,逃犯科林·塞米爾。”
“十八年了,是他們終于把你抓住了,送到這下面來等著爛掉…”
薩克埃爾瞇起眼睛看向老同僚:
“還是你又再次打破了規矩和律法,不太‘合法’地出現在這里?”
泰爾斯重新打量起這個看著不太正常的王室衛隊傳奇人物,心想著他是什么樣的人。
塞米爾抿了抿嘴唇,經歷了之前的一次衛隊“重逢”,他已經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一直懷疑的瑞奇出聲了:“很好,他還能對話。”
“雖然看著還是不太正常。”
他對塞米爾點點頭:“試試吧。”
聽見災禍之劍的首領開口,薩克埃爾的目光掠過瑞奇和泰爾斯,眼中光芒閃動,似有所想。
塞米爾深吸一口氣,委婉而認真地開口:“薩克埃爾,聽著,十八年了,你不該被困在這里,我們來此是…”
但薩克埃爾很快打斷了他。
“劫獄,救人,尋寶,復仇,自殺,贖罪,解惑,”前王室衛隊的囚犯冷笑著:“你出現在這里的目的,無非這幾個。”
他從墻壁上撐起身體,轉過頭。
“哪個我都不感興趣,”薩克埃爾頭也不回,冷冷道:
“你們可以走了。”
那個瞬間,瑞奇和塞米爾怔住了。
兩人都被他毫不合作的態度結結實實地噎了一下。
然而薩克埃爾看也不看他們,只留給身后的人們一個厚重而遲鈍的背影。
牢房外的三人面面相覷。
只見牢里的薩克埃爾摸了摸自己粗糙的下巴,帶著些許的遺憾輕聲道:“呀,也許…”
“我該刮胡子了呢。”